十三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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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

    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的小錘,左腿硬生生地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着實厲害,諸保昆但覺痛入骨髓,一時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折斷,當的一聲,雙錘相交,火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轟”即可組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禦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錐的一戳。

    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着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幹人群相鬥毆,弄髒了她雅潔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别打了,有話好說,為什麼這般蠻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将“弑師奸徒”斃于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卻哪裡能夠?王語嫣見四人隻顧惡鬥,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說一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洩漏了諸爺的門戶機密。

    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你啰唆什麼?”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方,可有點兒不妙。

    ”随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不濟一擁而上,難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倒騎驢’!”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招決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更無考究餘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将出去,當當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錘,跟着轉身,歪歪斜斜地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

    姜老者這一招伏擊錐錘并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

    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踉跄,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發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颠毫。

    秦家寨群盜隻瞧得心曠神怡,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彩,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大彩。

    青城派衆人本來臉色陰沉,這時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麼吩咐,你隻管照做,包你不會吃虧。

    ”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一片渾渾噩噩,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就此避過這三下險招。

    他心中的震駭,比秦家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隻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雪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

    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招廢招,将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當的一擊,兩柄鋼錐同時彈開。

    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

    “曲徑通幽”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将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

    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将身子湊向他鋼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

    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

    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刺傷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

    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你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拐李月下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拐李玉洞論道’。

    ” 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蓬萊派武功之中,隻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隻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随口說錯了。

    ”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詳,隻得依平時所學,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

    相傳“八仙過海”是在山東蓬萊附近落海,崂山腳下便有模拟八仙聚會的石陣,因此蓬萊派武功中的招數不少以八仙為名。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淩空飛行一般,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哪裡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拐李。

    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

    跟着‘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将腦袋送将上來,啪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餘枚擊落在地,隻痛得他亂叫亂跳,抛去兵刃,雙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鬥将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再作複仇之計。

    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

    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着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功。

    ”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朗聲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本大大不該。

    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憑你所學,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也決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父。

    但偷學武功,總是你的錯,快向司馬掌門賠個不是,也就是了。

    ”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将小錘鋼錐反刃向内,雙手抱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雙手攏入袖中,似乎藏過了兵刃,惡狠狠地罵道:“你先人闆闆,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遊東海’!”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餘枚喂有劇毒的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隻一瞬之間。

    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遊東海”這一招,單隻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裡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

    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隻不過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

    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隻在袖中這麼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遊東海”。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語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慕容家的女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

    他年紀已高,但眼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是痛惜異常,滿嘴漏風地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

    衆弟子目光都望着司馬林,隻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地問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我是從書上看來的。

    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複,并不難記。

    ”司馬林道:“那是什麼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書。

    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緻這些年來,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

    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滅了蓬萊派隻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

    ”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别上這小子的當。

    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城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

    他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娘借書,又關你秦家寨什麼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

    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天下無敵。

    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問我肯是不肯。

    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于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

    瞧她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要她自己動手,多半沒什麼能耐,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如此之多,兼之又能融會貫通。

    咱們若能将她帶到青城山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

    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

    ” 隻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話,又羞又喜,輕啐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當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複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

    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五百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這筆賬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會欠你家的錢?幾百年前,世上也還沒雲州秦家寨這字号。

    ”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你這小姑娘知道什麼?我找慕容博讨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

    老子死了,父債子還。

    哪知慕容複見債主臨門,竟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麼法子,隻好找一件抵押的東西。

    ”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他讨些金銀使用,他也決不推托,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

    姑娘今日便暫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盤桓一年半載。

    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一根寒毛。

    我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姑娘盡管放心便是。

    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

    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

    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

    ”說着咧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随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幹什麼?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隻要雙方對證明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麼一百萬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竟對自己的胡謅有幾分信以為真,便道:“你還是跟我去吧。

    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

    你表哥一得知訊息,便會趕來跟你相會。

    就算他不還錢,我也就馬馬虎虎一筆勾銷,咱北方人重義輕财,交朋友為先,我不但隆重接待,還送份厚禮,讓你和他同回蘇州,你說好不好呢?”這幾句話,可當真将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

    ”不等她接口,搶着便道:“雲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稱錦官城,所産錦繡甲于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

    以王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着,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美麗。

    慕容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

    ”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蘇州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着标緻衣衫?”司馬林冷哼一聲,說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你說我麼?”司馬林道:“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 姚伯當刷地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兩。

    但若秦家寨跟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

    爹爹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跟我們作對,此事大大可慮。

    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格老子,今日之事,隻有殺他個措手不及。

    ”當下淡淡地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做客,等候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

    你卻來多管閑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

    ”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

    ”司馬林道:“便是這樣。

    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将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

    ”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拚并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的搏鬥。

    姚伯當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吓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

    ”司馬林道:“咱們如何比法?我跟你單打獨鬥,還是大夥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隻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臉上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

    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地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地也側頭向左瞧去,隻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

    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無幸。

     便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哒哒幾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