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劇飲千杯男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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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中的小舟無篷無帆,甚是簡便,木槳兼作舵用,船身趨向,東南西北,全由木槳在水中撥動,鸠摩智和段譽雖然聰明,未學過劃槳之法,越是出力,小船在湖中團團轉動越快。

    阿朱笑道:“段公子,勿來事格,讓阿碧妹子送你去吧。

    ”段譽兀自不服氣,雙手使力,滿臉漲得通紅,小船反向岸邊靠将過來。

    阿碧輕輕一躍,上了船頭,微笑道:“段公子,我送你!”木槳隻在水中輕撥幾下,小船便掉過船頭,離岸而去。

    阿朱揚手叫道:“段公子,再見啦!” 段譽停槳不劃,心裡郁悶難宣。

    他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淩、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慶太子囚禁、給鸠摩智俘虜、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所經曆的種種苦楚折辱着實不小,但心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香水榭中并沒哪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

    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卻也留了餘地,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地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仍是說不出的郁悶。

    湖上晚風陣陣,帶着荷葉清香,段譽仰觀滿天星鬥,身當清風,但不知何故,竟然憤懑滿腔。

    當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慶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給他的淩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約約地覺得,隻因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影子,而包不同、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

    他從小便給人當做心肝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後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

    就算遇上了敵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地要收他為徒;鸠摩智不辭辛勞地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自也對他頗為重視。

    至于鐘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别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

    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這些日子來,隻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立時便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地傾聽。

    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他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蕩舟湖上,好像見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竟不覺得可恥可笑嗎?” 想起自己給鸠摩智擒了東來,伯父、爹媽,以及高叔叔、朱丹臣等一定記挂得緊,料必偵騎四出,尋訪自己下落,爹爹和媽媽說不定自己追了下來,該當盡速回歸大理,免得親人挂懷。

    這念頭自離大理以來,每日都在心中盤旋,此刻在蘇州無人理睬,更加懷念以往在大理給人衆星拱月般關心的日子來。

    又想,霍先生既見那惡和尚追不上自己,必會返回大理禀告爹爹。

    想到這裡,又稍寬懷。

     他坐在船頭,向坐在船尾劃槳的阿碧瞧去,此情此景,宛然便是當日劃往曼陀山莊的景象。

    其時他深盼永得如此,長伴韻侶,如今可說願望已償,本該喜樂不勝才是,然而當日他心中甯靜,此刻卻滿懷憤悒,其間的分别,自是當日未晤王語嫣,而此刻卻已見過這位神仙姊姊的玉容,偏偏這個王姑娘全心全意都在表哥慕容複身上,當他段譽不過是個“書呆子花兒匠”而已,最好他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别夾在她與慕容複中間惹厭。

    段譽受人淩辱欺侮不要緊,卻受不了給人輕視,渾不把他放在心上。

     轉念又想:“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個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蕩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會神不守舍,魂不附體;跟婉妹在一起,難保不惹動情亂倫之孽;跟靈妹在一起,兩人從早到晚,胡說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會憐她惜她,疼她照顧她。

    唉,木婉清和鐘靈明明是我親妹子,我卻原本不當她們是妹子。

    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卻想認她做妹子……”想到這裡,呆氣發作,不自禁叫道:“小妹子……” 阿碧一怔,停槳擡頭,微笑道:“段公子,你睡着了麼?你剛才做夢,是口伐?”段譽一聲呼叫既出,大為尴尬,便道:“是啊,剛才我做夢,夢裡我是哥哥,你是我妹子,我見你很乖,就叫了你一聲小妹子!”阿碧臉上微紅,說道:“我是個小丫頭,怎配做你公子爺的小妹子啊?你做做夢是勿要緊格,日裡叫出來,勿要笑歪了人家嘴巴。

    ”段譽道:“我夜裡做夢就叫你小妹子,日裡沒别人聽見時我也叫,你說好不好?” 阿碧還道他出言調戲,蘇州人叫女子“妹妹”,往往當她是情人,正色道:“段公子,你待我很好,那個惡和尚要殺我,你拚命擋住,救了我命,今晚我才送你。

    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包三哥瞎三話四,你勿要放在心上。

    你再同我講笑,我以後就勿睬你了。

    ”段譽站起身來,跪在船頭,舉起右手道:“我段譽鄭重立誓,要真正當阿碧姑娘是自己小妹子,決沒半分不正經的歪心腸。

    如存了歪心,菩薩罰我來世變牛變馬,閻羅王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段譽一定規規矩矩地照顧阿碧妹子,決不做半件讓她不開心的事。

    ”說着叩下頭去,頭碰船闆,咚咚有聲。

     阿碧見他說得誠懇,相信他确有誠意,柔聲道:“段公子,你認我做妹子,阿碧是當不起的。

    不過你今晚說的一番好意,阿碧永遠記得。

    ”段譽如釋重負,長長籲了口氣,道:“我想認你做妹子,那是真的,決沒講笑調戲你的意思。

    我心裡隻想:‘我如有阿碧這樣一個小妹子,那真太好了。

    ’你怕人家笑,不喜歡我叫你小妹子,那麼我隻在夢裡叫,日裡就不叫!”阿碧滿臉飛紅,忸怩道:“我瞧你啊,一門心思就放在王姑娘身上,怎會在夢裡叫我?”段譽道:“好,那麼咱倆說好,我在夢裡叫你小妹子,你就答應。

    我如不叫,你就不答應。

    ”阿碧點點頭,微笑道:“好,就是這樣。

    ” 段譽認木婉清、鐘靈為妹,那是無可奈何,把原先的妻子變作了妹子;這次在太湖中認阿碧為妹,卻是一心所願,隻盼真有一個不是本來想把她當妻子的妹子,聽阿碧欣然接受,心中極喜,當下提起木槳,依着阿碧所教的法子,幫着劃船。

     他人本聰明,内力又強,不多時便學會了劃船的法子。

    劃了一個多時辰,天漸漸亮了,阿碧見前方有艘空舟随波蕩漾,挂念着包不同、王語嫣等要去尋公子爺,見段譽已會劃船,心覺跟他單獨相處,聽他多說親昵之言不免尴尬,便道:“段公子,前面剛好有條小船,我先回去了,好口伐?”段譽隻得道:“好啊,你已送了我好遠啦!”阿碧道:“這邊過去就是馬迹山,離無錫很近,你向着山劃去,就不會走錯。

    ”段譽道:“是,那你回去吧!阿碧小妹子。

    ”阿碧笑道:“噢,你也走好。

    你在做夢嗎?”段譽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心叫你的。

    你應了我,我很開心。

    ”阿碧微笑道:“阿哥,我也很開心。

    ”劃近空舟,跨了過去。

    段譽望着阿碧的船劃入煙波浩渺之中,回向聽香水榭去,便也扳動木槳,繼續前劃。

    又劃了一個多時辰,充沛的内力緩緩發勁,竟越劃越覺精神奕奕,心中的煩惡郁悶也漸消減。

    将近午時,到了無錫城畔。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風光。

    信步而行,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着熟肉的氣味。

    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劃了這些時候的船,肚子早已饑餓,當下循着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隻見老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着“松鶴樓”三個大字。

    招牌年深月久,被廚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杓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段譽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

    他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樓邊欄杆自斟自飲,蓦地裡一股凄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歎。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

    段譽見這人身材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彩:“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

    不論江南或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

    包不同自吹自擂什麼英氣勃勃,似這條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那大漢桌上放着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别物,可見他便是吃喝,也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

    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着那大漢的背心道:“這位爺台的酒菜賬都算在我這兒。

    ”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示謝,卻不說話。

    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隻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

    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

    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

    那大漢隻點了點頭,并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禀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涼亭中相會。

    ”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

    ”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約會定于三日之後。

    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

    ”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夥兒在惠山聚齊。

    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

    ”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餘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内力充沛,耳目聰明,雖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地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地又向段譽一瞥,見他低頭沉思,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

    段譽吃了一驚,左手微顫,當的一響,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兄台何事驚慌?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姓名。

    那大漢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幾碗,豈非大是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有餘味了。

    ”段譽笑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以為我是敵人。

    不過‘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啊!”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大漢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氣,隻不過你的酒杯太小。

    ”叫道:“酒保,取兩隻大碗來,打十斤高粱。

    ”那酒保和段譽聽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

    酒保賠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那大漢指着段譽道:“這位公子爺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

    ”酒保笑道:“是!是!”過不多時,取過兩隻大碗、一大壇酒,放在桌上。

     那大漢道:“滿滿地斟上兩碗。

    ”酒保依言斟了。

    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段譽登感酒氣刺鼻,有些不大好受。

    他在大理之時,隻不過偶爾喝上幾杯,哪裡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大漢笑道:“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如何?”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若是換作平時,他定然敬謝不敏,自稱酒量不及,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又想:“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一夥,不是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便是風四爺了。

    他已跟人家約了在惠山比武拚鬥,對頭不是丐幫,便是什麼西夏‘一品堂’。

    哼,慕容公子又怎麼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輕賤,最多不過是醉死,又有什麼大不了?”胸膛一挺,大聲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會酒後失态,兄台莫怪。

    ”說着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

    他喝這大碗酒乃是負氣,王語嫣雖不在身邊,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異,乃是與慕容複争競,決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别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便鸩酒毒藥,也毫不遲疑地喝了下去。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倒頗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子喝幹,跟着便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氣,又将一碗酒喝幹。

    那大漢也喝了一碗,再斟兩碗。

    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譽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頭腦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複又怎麼了?好了不起麼?我怎可輸給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來,又喝了下去。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态可掬,暗暗可笑,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已感煩惡欲嘔,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髒六腑似乎都欲翻轉。

    他緊緊閉口,不讓腹中酒水嘔将出來。

    突然間丹田中一動,一股真氣沖将上來,隻覺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