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誰家子弟誰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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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後步的為妙,說道:“就是這樣。

    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将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顯明你武功确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拜你為師。

    ”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我就将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

    ”南海鳄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我了。

    咱們南海派說打就打,不能含糊。

    ” 段譽指着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鳄神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

    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地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

    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内力,雖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

    南海鳄神隻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神阙穴”。

    “北冥神功”卷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隻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這“膻中”、“神阙”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鳄神大驚之下,急運内力掙紮,突覺内力自膻中穴急瀉而出,全身似欲脫力,更加驚惶無已。

    段譽已将他身子倒舉,頭下腳上地摔落,騰的一聲,他一個光秃秃的大腦袋撞向地面。

    幸好花廳中鋪着地毯,并不受傷,他急怒之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衆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

    段正淳見南海鳄神出抓淩厲,正要出手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隻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般的一抓。

    段正淳喝彩:“妙極!”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

    段譽并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鳄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

    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然間大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全都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手倘若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遭破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地已轉到了南海鳄神背後,伸手在他秃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地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但頭皮和他掌心甫觸,立知這一掌中全無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

    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鳄神這一抓餘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神腦門上拍了一掌。

    他既不知自己内力已頗為不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遭擒住,腳步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吓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瞞着我。

    ” 木婉清大聲道:“嶽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跤,快磕頭拜師啊!”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紅着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你願意拜師呢,還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鳄神怒道:“都不願。

    我要跟他再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瞧不出其中端倪,低聲在他耳邊道:“你别伸手打他,隻趁機拿他穴道。

    ”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隻怕不成。

    ”段正淳低聲道:“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該拜我為師了。

    ”南海鳄神大吼,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出一步,輕輕易易地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鳄神這掌擊爛了一張茶幾。

    段譽凝神專志,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

    艮其背,不獲其人;行其庭,不見其人。

    鼎耳革,其行塞。

    剝,不利有攸往。

    ”口中念着《易經》,竟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走着“淩波微步”。

    南海鳄神雙掌加快,勁力增強,花廳中砰嘭、喀喇、嗆啷、乒乓之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随着他掌力而壞,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确然不會半點武功。

    隻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步法,踏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每一步都是匪夷所思。

    他若當真和南海鳄神對敵,隻一招便已斃于敵人掌底,但他隻管自走自的,南海鳄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着。

    再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鳄神假如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數招間便打倒他了。

    ”但見南海鳄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越大,卻沒想到這個法子,掌法變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卻也不能打倒對方。

    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兇狠焦黃的臉一對,怯意登生,腳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

    南海鳄神一抓,從段譽腦袋左側直插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

    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腳步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我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伯父教的不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段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嫌不足麼?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沒事。

    ”玉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鬥過。

    ”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地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鳄神相對,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

    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下裡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

    段譽看準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

    他内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運内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驚了,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

    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

    不料段譽于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着。

    南海鳄神正全力攻敵,體内氣血翻滾,内力湧到兩個穴道處忽遇阻礙,同時“膻中穴”中内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

    他吸一口真氣,再運内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隻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

    南海鳄神内力之強,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不可相提并論,段譽登時身子搖晃,立足不定。

    他知局勢危急,隻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難受,仍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後心“大椎穴”上。

    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将過去,激發段譽體内原有的内力。

    南海鳄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

    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

    段譽内息回順,将南海鳄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内力緩緩貯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廳上衆人均了然于心。

    雖是如此,南海鳄神折服在段譽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既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眯着一對豆眼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既詫異,又傷心,更氣憤。

     木婉清叫道:“嶽老三,我瞧你定然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的了。

    ”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蛋,嶽老二是決計不做的。

    ”說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嶽老二給你磕頭。

    ”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

    屋上“啊”的一聲慘呼,跟着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漓,心髒已遭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甚是可怖。

    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裡等,卻也并非泛泛,居然給他舉手間便将心挖去,四大護衛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

    衆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

    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頭不可。

    ”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顫聲道:“我僥幸得勝,全仗爹爹相助。

    下次若再遇到,隻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點苦頭?” 古笃誠和傅思歸将那衛士的屍體擡出,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隻吓得簌簌發抖,退了出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來的,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

    ”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

    ”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于是略叙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

    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癫發癡,更非大發脾氣不可。

    叙述簡略,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隻重史事要略,不及其餘、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然隐伏有一門上乘内功,你倒從頭至尾地走一遍看。

    ”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地走将起來。

    保定帝、段正淳、高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這步法的奧妙,卻也隻能看出了二三成。

    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

    你母親今日回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

    ”轉頭向皇後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後站起身來,應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後起駕回宮,直送至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注:本回回目為《少年遊》中一句:“誰家子弟誰家院”,“子弟”兩字,在古文及詩詞中頗為尋常,意指少年人,與“父兄”相對。

    《史記·項羽本紀》:“(項)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

    ”後來項羽打了敗仗,八千子弟盡喪,項羽說“無面目見江東父兄”,就此自刎烏江。

    《晉書·謝玄傳》:“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

    ”意思說少年人未必能做大事,但使他們有機會多經曆練,便能成材。

    此回“誰家子弟誰家院”一句,意指木婉清随段譽歸大理王府,不知他是皇家子弟,不知去的是王府内院,以緻滿心迷惘。

    有評者著專書批評拙作,卓見甚多,本書作者甚為拜嘉,不少已據之修改,殊感。

    但這位先生根據元曲而堅認“子弟”為“嫖客”之意,未免過求“甚解”。

    元曲後出,不宜将其俗用移之于宋人,以緻将此回目解為不倫不類之“嫖客嫖院”。

    若評者之說成立,則杜牧名詩《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是否該解作:“江東嫖客有很多人聰明能幹,隻要項羽帶了他們再來戰鬥一番,也有可能打敗劉邦”呢?今日通用語常稱“高幹子弟”,意謂“高級幹部的兒子或弟弟”,總不是說“高級幹部做嫖客”吧?又,“子弟兵”一詞,今日仍常用,指以關系密切的青年組成的隊伍,決非指“嫖客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