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彎弓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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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聲呼叫:“留神!” 郭靖畢竟欠了經驗,也不知該當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剛踢出,已被敵人抓住。

    那少年道人乘着他踢來之勢,揮手向外送出。

    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鬥翻跌下來,嘭的一聲,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

    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上前再鬥,隻見六位師父已把那少年道人團團圍住。

     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江南各位師父請安問好。

    ”說着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這人是丘處機差來,都感詫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

     柯鎮惡聽得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裡面說話。

    ”尹志平跟着六怪走進蒙古包内。

    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蠟燭。

    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

    尹志平見包内陳設簡陋,想見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說道:“各位前輩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

    ”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來此若是好意,為何先将靖兒跌一個筋鬥?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我們個下馬威?”這時朱聰已揭開信封,抽出信箋,朗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女俠尊前:江南一别,忽忽十有六載。

    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裡,雲天高義,海内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俠之風,複見之于今日也。

    ” 柯鎮惡聽到這裡,皺着的眉頭稍稍舒展。

    朱聰接着讀道: “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歎,耿耿之懷,無日或忘。

    貧道仗諸俠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訪得矣。

    ” 五怪聽到這裡,同時“啊”了一聲。

    他們早知丘處機了得,他全真教門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對嘉興比武之約念茲在茲,無日不忘,然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屬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全憑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終究有限,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将男孩找到,心頭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将比武賭賽之事對郭靖母子說起。

    朱聰見郭靖并無異色,又讀下去: “二載之後,江南花盛草長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

    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 讀到這裡,就住了口。

     韓寶駒道:“底下怎麼說?”朱聰道:“信完了。

    确是他的筆迹。

    ”當日酒樓賭技,朱聰曾在丘處機衣袋中偷到一張詩箋,是以認得他的筆迹。

     柯鎮惡沉吟道:“那姓楊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楊康?”尹志平道:“是。

    ”柯鎮惡道:“那麼他是你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

    弟子雖年長一歲,但楊師哥入門比弟子早了兩年。

    ” 江南六怪适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非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身上都不免涼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曉,更感到己方已全處下風。

     柯鎮惡冷冷地道:“适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着?”尹志平聽他語氣甚惡,心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

    我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志平聽了這幾句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尴尬。

    他奉師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确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

    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在半夜裡先與郭靖交一交手,考較一下他的功夫。

    這時見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懼意,不敢多呆,向各人行了個禮,說道:“弟子告辭了。

    ”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

    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鬥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

    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上格,想要掠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隻不過跌個筋鬥,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

    他左臂上挺,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将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

    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紮起身,不做一聲,一跛一拐地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

    ”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歎了口氣。

    五怪人同此心,俱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過,也要打!”韓小瑩道:“四哥說得是。

    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了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可從來沒有退縮過。

    ”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咱們再加把勁。

    ”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

    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弈棋諸般技藝,倘若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時反而窒滞良多,停頓不前。

    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極嚴,而郭靖又絕非聰明穎悟之人,較之常人實更蠢鈍了幾分,他心裡一吓,更加慌了手腳。

    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進步甚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的道理。

    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藝業,每人都是下了長期苦功,方有這等成就,要郭靖在數年間盡數領悟練成,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連中人之資也還夠不上。

    江南六怪本也知若憑郭靖的資質,最多隻能單練韓寶駒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練下來,或能有韓南二人的一半成就。

    張阿生倘若不死,郭靖學他的質樸功夫最是對路。

    但六怪一意要勝過丘處機,明知“博學衆家,不如專精一藝”的道理,總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卻眼睜睜地袖手旁觀,不傳給這傻徒兒。

     這十六年來,朱聰不斷追憶昔日醉仙樓和法華寺中動手的情景,丘處機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盡皆清晰異常,尤勝當時所見。

    但要在他武功中尋找什麼破綻與可乘之機,實非已之所能,有時竟會想到:“隻有銅屍鐵屍,或能勝得過這牛鼻子。

    ” 這天清晨,韓小瑩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兩招。

    那招“枝擊白猿”要躍身半空連挽兩個平花,然後回劍下擊。

    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隻挽到一個半平花,便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差了半個平花。

    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哪知待得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

     韓小瑩想起自己六人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如此一個蠢材來,五哥的一條性命,六人的連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長劍往地上一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地站在當地,心中難過之極。

    他感念師恩如山,隻盼練武有成,以慰師心,可是自己盡管苦練,總是不成,實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筝的聲音在後叫道:“郭靖,快來,快來!”郭靖回過頭來,見她騎在一匹青骢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

    郭靖道:“怎麼?”華筝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雕打架。

    ”郭靖道:“我在練武呢。

    ”華筝笑道:“練不好,又給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

    華筝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

    ” 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七師父剛才的神情,垂頭喪氣地道:“我不去。

    ”華筝急道:“我自己不瞧,趕着來叫你。

    你不去,以後别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頭你說給我聽也是一樣。

    ”華筝跳下馬背,撅起小嘴,說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也不知道是黑雕打勝呢,還是白雕勝。

    ”郭靖道:“就是懸崖上那對大白雕跟人打架麼?”華筝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厲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頭黑雕……” 郭靖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筝的手,縱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

    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雕圍攻那一對白雕,雙方互啄,隻打得毛羽紛飛。

     懸崖上宿有一對白雕,身形極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許,實是異種。

    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龐大,蒙古族中縱是年老之人,也說極為少見,都說是一對“神鳥”,愚魯婦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雕閃避稍慢,給一頭白雕啄中頭頂正中,立即斃命,從半空中翻将下來,落在華筝馬前。

    餘下黑雕四散逃開,但随即又飛回圍攻白雕。

    又鬥一陣,草原上不少蒙古男女得訊趕來觀戰,懸崖下圍聚了六七百人,紛紛指點議論。

    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到,看得很有勁道。

     郭靖與拖雷、華筝常在懸崖下遊玩,幾乎日日見到這對白雕飛來飛去,有時觀看雙雕捕捉鳥獸為食,有時将大塊牛羊肉抛向空中,白雕飛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對之已生感情,又見白雕以寡敵衆,三個人不住口地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鬥良久,黑雕又死了兩頭,兩頭白雕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

    一頭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雕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尚有四頭黑雕兀自苦鬥。

    衆人見白雕獲勝,都歡呼起來。

    過了一會,又有三頭黑雕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雕不舍,随後趕去,片刻間都已飛得影蹤不見。

    隻剩下一頭黑雕,高低逃竄,給餘下那頭白雕逼得狼狽不堪。

    眼見那黑雕難逃性命,忽然空中雕鳴急唳,十多頭黑雕從雲中猛撲下來,齊向白雕啄去。

    鐵木真大聲喝彩:“好兵法!” 這時白雕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雕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雕,終于身受重傷,堕在崖上,衆黑雕撲上去亂抓亂啄。

    郭靖與拖雷、華筝都十分着急,華筝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雕。

    ” 鐵木真卻隻是想着黑雕出奇制勝的道理,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雕打了勝仗,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

    ”兩人點頭答應。

     衆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隻見洞中伸出了兩隻小白雕的頭來,眼見立時要給黑雕啄死。

    華筝大叫:“爹爹,你還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對小雕兒,咱們怎地不知道?啊喲,爹爹,你快射死黑雕!” 鐵木真微微一笑,拉硬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雕身中,衆人齊聲喝彩。

    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

    ”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

    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衆黑雕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将也都彎弓相射,但衆黑雕振翅高飛之後,就極難射落,強弩之末勁力已衰,未能觸及雕身便已掉下。

    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

    ” 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顯身手,拿起自己的強弓硬弩,交在郭靖手裡,低聲道:“跪下,射項頸。

    ” 郭靖接過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穩穩托住鐵弓,更無絲毫顫動,右手運勁,将一張二百來斤的硬弓拉了開來。

    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武功雖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卻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雕比翼從左首飛過,左臂微挪,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