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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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說。

    ” 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

    ”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

    ”周伯通道:“為什麼?”他口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

    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來啦。

    ”周伯通道:“什麼臭史?胡說八道。

    ”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

    ”這兩句話隻把周伯通吓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

    老毒物,你在哪裡?”隻聽馬钰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占北極星位圍他。

    ” 黃蓉又道:“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

    ”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來。

    ”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

    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顔洪烈,豈知适才隻到煙雨樓邊這一轉身,不但完顔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已不知去向。

    但聽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哪裡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雖是中秋,卻星月無光。

    各人互相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面目,隻影影綽綽地見到些模糊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什麼東西。

    衆人都屢經大敵,但這時陡然間均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

    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钰低聲發号施令,縮小陣勢。

    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

     一時之間,四下裡寂靜無聲。

    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道:“聽!這是什麼?”隻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

     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

    ”周伯通的武功在衆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

    他怕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料想毒蛇不會躍高追咬,他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驚膽戰。

     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

    黃蓉拉着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

    全真諸子手牽着手,摸索上樓。

    尹志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上。

     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叫了幾聲,不聽答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

    ”隻聽郭靖冷冷地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叫我。

    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一掌。

    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地釘上了窗格。

    衆人吃了一驚,隻聽得四下裡喊聲大作,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沖下去殺他個落花流水。

    ”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衆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完顔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但這場大霧卻不在衆人意料之中。

    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

    ”隻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毒蛇,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

     那煙雨樓三面臨水。

    官軍乘了小舟圍着煙雨樓放箭,隻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

    ”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随口兩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勢。

    混亂之中,衆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裡還辨東西南北?隻得揀箭少處行走,各人手拉着手,隻怕迷路落單。

     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細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手。

    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隻聽黃蓉冷冷地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面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钰殿後,阻擋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

    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

    煙霧中隻聽得蛇聲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撲來。

    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黃藥師歎道:“四下無路可走,大家認了命吧!”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

     以衆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隻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

    衆人聽到蛇聲,無不毛骨悚然。

    黃藥師玉箫已折,洪七公鋼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雖有路可逃,也無從尋找。

     正危急間,忽聽一人冷冷地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

    ”卻是柯鎮惡的聲音。

    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遞了過去。

    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着瞎子逃命吧。

    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霧,有啥稀奇?否則又怎會叫做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于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于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及常人,這時大霧彌漫、烏雲滿天,衆人伸手不見五指,對他卻毫無障礙。

    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并無敵人,便一跷一拐地領先沖出。

    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

    柯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隻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行。

    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杆紛紛飛開,衆人随後跟來。

    馬钰大叫:“周師叔,快來,你在哪裡?”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隻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 衆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盡,前面現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呐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

    群雄怕的隻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内。

    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沖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氣。

    ”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

    再走一會,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隻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沖得幹幹淨淨,雖仍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隐約可辨。

    衆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

    ”柯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

    ”将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地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先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我。

    ”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面前,說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面一口濃痰,向他臉孔正中吐去,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沒面目對六位兄弟!”人聲嘈雜,黃藥師湊近他身子說話,兩人相距不到一尺,這口痰突如其來,全沒防備,黃藥師一側頭,這口痰有一半碰到了他面頰。

    黃藥師大怒舉掌。

    郭靖見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下去,大師父哪裡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一笑,說道:“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這等人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吧!”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什麼卻模糊難明,隻隐隐覺得有什麼事情全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

     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沖殺過來。

    全真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

    ”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

    他不欲多傷人命,伸雙臂不住将官兵推開。

    混亂中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官兵隊中雜着完顔洪烈帶來的金軍,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衆,強悍殊甚,一時殺不退,郭靖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裡?”這時厮殺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争端又起,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

    此後軍馬沖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隻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柯鎮惡口音。

    她循聲望去,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

    柯鎮惡滾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

    黃蓉奔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起。

    柯鎮惡使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

    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冷笑道:“逞什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

    柯鎮惡待要掙紮,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隻得任由她扶住,不住喃喃咒罵。

     黃蓉扶着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隻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

    黃蓉搶着擋在前面,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都射在她軟猬甲上。

    柯鎮惡聽着箭聲,知她以身子為自己擋箭,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

    瞧你有什麼法子?”二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

    羽箭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隻累得心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

    柯鎮惡歎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

    你去吧,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

    ”黃蓉冷冷地道:“你明明沒死,幹嗎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偏要找你。

    ”竹棒倏伸倏縮,點中了他雙腿彎裡的兩處“委中穴”。

    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糊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什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隻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厮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将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隐隐又聽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

    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

    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裡公雞仍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起步拖沓。

    隻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擡他起來。

    ”說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

    柯鎮惡隻覺身子被兩個人擡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擡床之上,随即被人擡起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讨沒趣,正遲疑間,隻聽刷的一響,前面擡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幹嗎?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着刷的一響,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了。

     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擡我,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

    ”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隻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岖的小道。

    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

    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隻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一腳高一腳低地努力趕路。

    約莫行出三十餘裡,柯鎮惡算來已是已末午初。

    此時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