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崖頂疑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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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鞭在他斧上力架,當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跤坐倒,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吓得面如土色。

    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

    鬥得數合,将郭靖手中長槍砍斷。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錯開,以空手入白刃之法和他拚鬥。

    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郭靖情勢危急,隻有硬拼。

     山下蒙古衆軍突然大聲鼓噪,呼喊怒罵。

    原來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揮兵刃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手。

    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呐喊助威。

     博爾忽、哲别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

    這兩位蒙古名将在戰陣中斬将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着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于兵刃給敵人先後砸落。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

    那人回刀截他手腕。

    郭靖手臂陡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四人圍攻郭靖。

    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罵,更加厲害。

    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裡抵擋得住?隻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

     拆了二十餘招,那四人急攻郭靖,郭靖臂上中刀,鮮血長流,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

    桑昆和劄木合的部下隻道又是完顔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守軍待要射箭阻攔,哲别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赤手空拳為四人夾擊,勢已危殆,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

     那使單刀的大師兄見衆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顔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王子府中耽下去?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麼?”朱聰笑嘻嘻地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

    ” 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為他們合鬥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

    柯鎮惡冷冷地道:“瞎充字号麼?鬼門龍王是響當當的角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家夥!”使雙斧的撫着小腹上給郭靖踹中之處,怒道:“誰充字号來着?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

    ”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麼便是黃河四鬼了。

    你們在江湖上并非無名之輩,為什麼竟自甘下賤,四個鬥我徒兒一人。

    ”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着他麼?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

    ”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什麼家夥?”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

    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給他擲向山下。

    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齊聲歡呼。

    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幸好地下是沙,手腳沒給摔斷,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愧地掙紮着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松動。

     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劄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卻隻憑着父親庇蔭,庸碌無能,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沖!”哲别、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沖下,遠處救兵齊聲呐喊。

    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 桑昆見衆人沖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沖到了眼前。

    哲别看準桑昆腦門,發箭射去。

    桑昆突見箭到,急忙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

    衆兵将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沖出陣,數千人呐喊追來,被哲别、博爾朮、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

    衆人且戰且走,奔出數裡,隻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

    王罕與劄木合部下将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回轉。

     原來鐵木真帶同年長三子出行,留下幼子拖雷看守老家。

    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将都不聽他調度,隻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将趕來。

    拖雷甚有智計,見敵兵勢大,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

    鐵木真整軍回歸本部大營,半路上遇到華筝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增援。

     當晚鐵木真大犒将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

    衆人見狀,都憤憤不平。

     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

    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

    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

    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沒口子地答應,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

    ”果聽鐵木真道:“這裡中了一箭,隻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愈,否則我該親自送你回去。

    ”說着右手從胸口衣内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

    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咳,咳,就等太久了。

    ” 諸将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要将華筝嫁給都史,都感氣惱。

    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于守禦土山時為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拔刀要去砍殺都史。

    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着都史之前打了三十軍棍,直打得他鮮血淋漓,暈了過去。

    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

    ”說着向後一仰,摔倒在地,似乎傷發難捱。

     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

    送别之時,鐵木真竟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地指揮部屬,與都史道别。

     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将,說道:“大家集合部衆,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

    ”諸将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

    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

    ”諸将俱都拜服。

    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當衆贊他英勇。

    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為前鋒。

    鐵木真允了。

     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行,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随軍而行,以免洩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為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顔洪烈、劄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

    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沖殺進來。

    王罕、劄木合聯軍雖然兵多,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

    王罕、桑昆倉惶逃向西方,後來分别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

    都史在亂軍中為馬蹄踏成肉泥。

    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着完顔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

     劄木合失了部衆,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将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

     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親兵在劄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劄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吧?”劄木合流淚道:“義兄雖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隻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随着鮮血而離開身體。

    ”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讓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

    ”劄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鐵木真下令用重物将他壓死,不讓流血。

     王罕和劄木合潰敗,蒙古各族中更無人能與鐵木真相抗。

    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衆,這時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

    王罕與劄木合的部衆也大多歸附。

    在大會之中,衆人推舉鐵木真為全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将士。

    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為千夫長。

    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給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将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

    ”郭靖忙跪下謝賞。

     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筝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馬。

    ” 衆将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驸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

     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他向來把華筝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地練武,心無旁骛,哪裡有過絲毫绮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衆人見他傻楞楞地發呆,轟然大笑。

     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禀告母親。

    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

    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

    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

    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

    現下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

    ”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為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婿,自是十分榮耀。

    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

    ”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并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跟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

    ”原來江南六怪于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

    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曆,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

    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

     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

    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結拜,并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筝成親。

    她眼見六怪與兒子即可回鄉,自己離鄉已久,思鄉殊切,一心與之同歸,但想兒子成親時自己必須參禮,千裡往返,回南之後,又再北來,未免太費周折,思前想後,隻得言明自己留居蒙古待子回來成親。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

    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王子完顔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

    義弟劄木合跟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顔洪烈這厮而起。

    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餘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

    他與完顔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于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

    至于他與劄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财物以歸戰士私有、并勸誘劄木合的部屬歸附于己,隻是他與劄木合結義多年,衆所周知,此時正好将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顔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憎恨大金國,這次與完顔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喪命,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隻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武功的勇士,反而礙事。

    ”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迹。

    ”郭靖點頭答應。

    成吉思汗賞了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

    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

    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數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當。

    ”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别,向南進發。

    李萍眼望着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産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餘裡,隻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筝并騎馳來送行。

    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

    華筝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頰紅暈,脈脈不語。

    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

    ”說着縱馬走開。

     華筝側過了頭,想不出說什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

    ”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什麼?”華筝搖搖頭。

    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

    ”華筝低頭不語。

    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地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

     華筝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複當遠别,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隻把青骢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