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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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事。

    洪七公号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發狠砍下。

    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給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隻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咬了個空。

    洪七公少了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哪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 高手比武,若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然難分上下,惟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言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一個筋鬥倒翻出去。

    歐陽鋒踉踉跄跄地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于站穩身子,仰天大笑。

    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隻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

    好在他中招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淩厲,洪七公順着來勢倒翻筋鬥,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将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

    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

    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迹近無賴,同時确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叫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叫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又難取勝,隻得點了點頭。

     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将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隐事說了出來。

    郭靖心想這裡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 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

    ” 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

    ”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

    ”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

    ”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 歐陽鋒心中越加糊塗,隻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 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

    自己快想,你是誰啊?”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

    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到底我是誰?我在生前是什麼?死後又是什麼?”等等疑問。

    古來哲人,常緻以此自苦。

    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裡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怎麼了?” 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

    ”歐陽鋒道:“他在哪裡?”黃蓉指着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

    ”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石壁上映出來的自己影子,他身後恰好是一塊平整光滑的白色山壁,他轉身回頭,陽光自他身後照來,将他影子映得清清楚楚,他出拳發掌,影子也出拳發掌,他飛腳踢出,影子也飛腳踢出。

    他一腳重重踢在山壁上,好不疼痛,急忙縮腳,怔了一怔,奇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 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

    影子同時發出一掌,雙掌相對,歐陽鋒隻覺來掌力堅,對自己剛猛的掌力毫不退縮。

    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雙掌連發。

    掌力越強,對方打過來也相應而強,絕不示弱。

    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

    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裡逃?”向左搶上數步。

     左邊也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甚像是個直立的敵人。

    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隻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随即左腳飛出。

    山壁上的影子也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便逃。

     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蹿出丈餘,回頭返望,隻見影子緊随在後,其時影子平鋪在地,已不似有人追逐,但他心智混亂,吓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

    ”那影子動也不動。

    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随。

    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隻吓得心膽欲裂,邊叫邊号,直往山下逃去。

    過了半刻,隐隐聽到他地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我輸了!别追我,别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

    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裡之外,但山谷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寒意。

    洪七公歎道:“此人命不久矣。

    ” 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隻怕他苦思此事,竟緻着魔,忙道:“你是郭靖。

    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

    ”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

    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吧。

    ”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

    ” 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地說道:“靖哥哥,你剛才叫過了,再叫!”郭靖一凜,大聲叫道:“嶽父爹爹!”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

    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 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

    ” 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

    ” 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肴,精心烹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

    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

    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郭靖心下怅惘,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

    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

    ”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随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隻連連點頭。

    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

     黃藥師沉默寡言,不喜和小兒女多談無謂之事,同行了一兩日便即分手。

    郭靖将小紅馬給黃蓉乘坐,另行買了一匹白馬自乘,兩騎連辔緩緩而行。

     黃蓉說道:“爹爹真好,放咱倆小夫妻自由自在地胡鬧,他眼不見為淨。

    ”兩人商量行程,黃蓉說要沿途遊山玩水,自西而東,要從京兆府路東經南京路而至洛陽、開封,然後南下淮南、江南而至浙西。

    黃蓉道:“難得無心無事,開開心心,跟靖哥哥遊遍天下,人生一大樂事也。

    靖哥哥,你說好不好?”郭靖自然說:“好!”這條路雖要在金國地界而行,但金國近年來對蒙古每戰必敗,一到潼關以東,已全無管束之力。

    兩人縱馬而行,并無金兵胥吏查問。

     不一日過了江南東路的廣德,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

    郭靖大喜,長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肩頭,見到黃蓉在旁,更增歡喜,輕啄兩人身臂,十分親熱。

    郭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着一個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着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将襲大宋,我父雖知君南返,但攻宋之意不改。

    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

    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

    諺語雲駱駝雖壯,難負千夫,挺身負重,雖死無益。

    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 那革上并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筝公主的手筆,當下将革上文字譯給黃蓉聽了,問道:“蓉兒,你說該當如何?”黃蓉問道:“她說駱駝難負千夫,那是什麼意思?”郭靖道:“這是蒙古人的諺語,等如咱們說‘獨木難支大廈’。

    ”黃蓉道:“蒙古兵要攻宋,咱們早就知道了,不過她飛雕傳訊,總是對你的一番好意。

    ” 這一日兩人進了兩浙西路,将到長興,這一帶雖是太湖南岸的膏腴之地,但離江淮戰區不遠,百姓亦多逃難,抛荒了田地不耕。

    行入山間,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不見人迹,眼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

    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沖而下,瞬息間隐沒在林後。

    靖蓉二人心知有異,忙催馬趕去。

    繞過林子,隻見雙雕盤旋飛舞,正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

    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

    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地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

    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

     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秃秃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

    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

    ”大聲叫道:“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

    ”彭長老擡頭見到二人,隻吓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

    雄雕疾撲而下,向他頭頂啄去。

     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沖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左眼。

    彭長老大叫一聲,抛下鋼刀,沖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要緊,哪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地鑽進了荊棘深處。

    這一來雙雕倒也沒法再去傷他,隻是不肯甘休,兀自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

     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吧。

    ”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

    郭靖叫聲:“啊!”躍下白馬,撥開長草,隻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腿腳,忙再撥開青草,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卻是穆念慈。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

    郭靖抱起了嬰兒。

    那嬰兒目光炯炯地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麼會在這裡?”穆念慈掙紮着要起身,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她雙手雙足都為繩索縛住。

    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

    穆念慈忙不疊地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地述說經過。

    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于楊康,竟然懷孕,隻盼回到臨安故居,千辛萬苦地向東行到長興郊外,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

    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逢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

    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颉颃,何況他又會懾心術,能以目光迷人心智,穆念慈自不是他對手,不久即給他以目光迷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勢必又受辱于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

    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隻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