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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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

    ”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裡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為沙通天扣住,隻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裡來了一股大力,一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

    他人未躍近,給彭連虎一下彎腿鈎踢,撲地倒了。

    彭連虎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喝問:“你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家夥哪裡去了?” 忽聽得呀的一聲,店門緩緩推開,衆人一齊回頭,卻無人進來。

    彭連虎等不自禁地心頭都感到一陣寒意,忽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一探。

    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驚呼:“不好,有女鬼!”彭連虎卻看清楚隻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 傻姑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麼多人。

    ”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褴褛,傻裡傻氣,是個鄉下貧女,不禁惱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你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

    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

    梁子翁沒半點防備,啪的一聲,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實不輕。

    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你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

    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一笑大出衆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會,才右拳猛擊出去。

    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

    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後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記,隻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 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

    ”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一聲,這一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一跳,驚喜交集:“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衆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乎比衆人先進屋子,這時一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栗。

    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一張活人的臉。

     适才傻姑隻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好生疑惑,問道:“姑娘,你師父是誰?他到哪裡去啦?”傻姑搖了搖頭,看着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

    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非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

    他最愛護短,決不容許别人欺侮本門弟子,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一敗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相護,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船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衆人都未認出,但一聽他語音,完顔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隐約猜到是他。

    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讨不了好去,隻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一有機會,立即三十六着走為上着。

     傻姑道:“我打他不過。

    ”黃藥師道:“誰說你打他不過?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還三拳。

    ” 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于己,走到他面前,說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還三拳。

    ”對準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裡“曲池穴”一麻,手臂隻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聲,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

    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

    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見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中一陣酸麻,這一手竟翻不出去,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了一拳。

    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後仰,晃了幾晃。

     這一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迸,旁觀衆人也無不訝異。

    隻彭連虎精于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穴道,但不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

    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裡閃躲得了? 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隻得退步閃避,不料剛欲提腳,右腿内側“白海穴”上一麻,随即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地中了一拳,還牽動了淚穴。

    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一生聲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一擡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于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

    ”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擡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黃藥師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名号?”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衆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一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

    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隻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并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

     黃藥師罵道:“放你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宰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向衆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咱們都走吧。

    ” 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沖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

     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地道:“要我讓路,諒你們也不配。

    要性命的,都從我胯下鑽過去吧。

    ”衆人面面相觑,臉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領再高,眼下放着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你一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

    侯通海怒吼一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一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将侯通海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聲,硬生生将一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

    黃藥師将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一丢,擡頭向天,理也不理。

    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湧。

    衆人無不失色。

     黃藥師緩緩轉頭,目光逐一在衆人臉上掃過。

     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激靈靈地打個冷戰,猛然間聽他喝道:“鑽是不鑽?”衆人受他聲威鎮懾,竟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一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鑽了過去。

    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着完顔洪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一一從黃藥師胯下鑽了出去。

    一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一眼? 注:有一位物理學教授出版一本書評論金庸小說,作者甚為感謝,第三版修改時曾采用了這位先生的若幹意見。

    但他認為:大金國王子完顔洪烈對包惜弱用情深至,不合遊牧民族貴族暴虐粗蠻的性格。

    這種見解可能有種族歧視的成分,女真族雖初時野蠻暴虐,但其中也必可能有注重情愛之人。

    女真族到滿清時有位大詞人納蘭性德,他所寫的詞情意纏綿,雖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但他必能用情深至,當無可疑。

    滿清順治皇帝因愛妃董鄂妃逝世而出家為僧,或為傳說,亦可能為真,至少當時人普遍認為滿洲人有可能愛得深切。

    希臘古詩人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赫克托夫婦、《奧德賽》中攸裡賽斯夫婦間深情重義,其時古希臘人開化未久,夫婦間卻可有如此深情,全不足怪。

    古英國文學中著名情侶IsoltandTristan乃古英國人,死後合葬,墓上所植玫瑰枝條,藤葉互相纏結,非人力所能分開,此種因愛而結成“連理枝”的想像或傳說,中外俱有,不因文化之先進落後而有差别。

    所有未開化民族皆殘暴粗鄙,而任何野蠻民族皆有美麗深情的愛情故事。

    這位教授在評論完顔洪烈深愛包惜弱為不可能時說:“愛情是一種雙向交流的感情,不能像整流器那樣,隻向一個方向流。

    ”他又覺完顔洪烈愛包惜弱太過危險,既劃不來,危險系數又太高,不可能發生,簡直是“奇迹”,還不如去愛一幅美人畫或一座美人雕像(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學家理智的計算?)。

     在物理學中,力學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原子中負陰電的電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陽電子相等。

    但能量可能洩出來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即使在物理學中,不平衡的情形也會發生。

    生物學中如無突變的奇迹,生物就不會進步。

     在常人生活中,根據統計,大概極大多數的愛情是雙向交流的,不過統計得來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學的題材。

    世上文學評論家公認古往今來四位最偉大的文學家是:荷馬、莎士比亞、歌德、但丁。

    這四位大文豪所寫的愛情,卻偏偏都是單程路的,并非雙向交流:荷馬所寫的《伊利亞特》史詩中世界第一美人海倫,是希臘一小國國王曼納勞斯之妻,特洛城王子巴裡斯(抛棄了自己的妻子Denone)勾引了她私逃。

    希臘大軍攻打特洛城,巴裡斯出戰被殺,海倫改嫁巴裡斯之弟Deiphobus,特洛城破時,海倫叛賣Deiphobus,又随曼納勞斯王回希臘。

    此美女對男人之無情,可想而知。

    希臘神話中又有一種說法,在海倫的丈夫曼納勞斯王死後,她又嫁給了大勇士亞契力斯。

     莎士比亞所寫悲劇,如《奧賽羅》、《哈姆萊特》,愛情常為單程,不必說了。

    近人研究,最能表達莎士比亞真正情感的,是他的十四行詩,他在十四行詩中抒寫他對一位皮膚稍黑的美人(DarkLady)傾倒倍至,愛得銘心刻骨,但這個美人卻不愛他,去和他的一個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莎士比亞回腸蕩氣,無法可施。

     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DieLeidendesjungenWerthers),書中主角就是他自己,抒寫的是真事,他所深愛的女子名叫CharlotteButt,但她已與一個名叫Kestner的人訂婚,對歌德不多理睬,書中男主角以自殺告終(歌德自己當然沒有自殺)。

     但丁在二十二歲時與人訂了婚,後來便結婚。

    但他在九歲時見到了另一個九歲的小女孩Beatrice,就此深深地愛上了她,兩人沒有多少交往,到兩人十八歲時才相識來往,琵雅特麗絲對之不加青睐。

    但丁心中愛得熱烈,對方沒有反應,純粹是單相思,後來姑娘死了。

    但丁在他的傑作《新生》(LaVitanuova)中以精彩的詩歌和散文抒寫自己對她的深愛單相思,直寫到她死亡,自己深刻的哀傷。

    在後來更偉大的作品《神曲》(Ladivinacommedia)中,但丁叙述死後從地獄經過煉獄而升到天堂的經曆,琵雅特麗絲是帶領他的天使精靈。

    他對這個姑娘在精神上、靈性上描寫之美,永為世界文學中的傑作。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法國大小說家司湯達的《紅與黑》,英國大小說家哈代的《還鄉》等等,寫的都是單向愛情。

     我國古詩《華山畿》、詩經中的《氓之蚩蚩》、曹植的《感甄賦》、杜甫的《佳人》、李商隐的《錦瑟》以及《西廂記》、《琵琶記》,這些千古名作,哪一篇不是抒寫單向愛情呢。

     在文學中,愛情似乎并不計算是否劃得來,危險系數有多大。

    偉大文學固然如此,像《射雕英雄傳》這種“低俗文學”或“不算文學”也是這樣。

     這位評論者又認為,“遊牧民族入主中原後的統治者常淫欲無度”,因為一方面他們保持了原有的生活習慣和“壯健身體”,又沒有中原的禮教文化束縛,不怕去做“駭人聽聞的醜事”。

    他說金朝完顔洪烈的前輩完顔亮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荒淫無恥之極,完顔洪烈在他“性欲狂”前輩的影響之下,決不可能對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實在難以令人理解”,即使是“童話”,也不可以。

     其實完顔洪烈是一個虛構人物,他父親章宗書畫俱精,能詩能詞,所寫的瘦金體書法與宋徽宗幾乎沒分别,他母親楊後擅畫。

    可見他的文化傳統并不弱于中原的讀書人。

    完顔亮荒淫無恥沒問題,但他的詩詞做得也甚佳,如《過汝陰作》七律:“門掩黃昏綠染苔,那回蹤迹半塵埃,空庭日暮鳥争笑,幽徑草深人未來,數仞假山當戶牖,一池春水繞樓台,繁花不識興亡地,猶倚欄幹次第開。

    ”豈非用情深至,令人低回? 而且荒淫無恥與文化修養并無多大關系,隋炀帝夠荒淫無恥了,而他的詩也的确做得極好。

    南唐李後主、唐玄宗文化修養該算極高了,他們的愛情生活也未必合于現代化科學家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