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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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又已迅速異常地趕到,前勁未衰,後勁繼至。

    郭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裡”,也是雙掌向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

    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那之間,兩下裡竟然凝住不動。

    郭靖明知己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别無他途。

     完顔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蹿、大起大落地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僵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

     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

    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不料郭靖掌力中留有餘力,前力再加後力,歐陽鋒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吃了大虧。

    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竟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将來力擋了回去。

    倘若他勁力再發,已可将郭靖推倒,隻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令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未必難能,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于己手?心想隻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再行手到擒來。

     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顔洪烈與楊康站着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

    其實兩人相持,也隻頃刻間之事,隻因水簾外火光大盛,喧聲加響,在完顔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

     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沖進來兩名衛士。

    楊康撲上前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别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骨爪”一舉奏功,一股血腥氣沖向鼻端,登時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

     郭靖正全力抵禦歐陽鋒的掌力,哪有餘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隻要身子稍動,勁力略松,立時就斃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隻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地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

     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隻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裡。

    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

     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揮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無法救活,不必再理,隻好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瞪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大事。

    ”轉身跨進洞内,完顔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

     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湧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個個地随手擲出。

    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得了洞。

     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地擺着一張石幾,幾上有一隻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更無别物。

     楊康将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

    完顔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裡。

    ”楊康大喜,伸手去捧。

    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地跌開幾步,錯愕之下,見歐陽鋒已将石盒挾在脅下。

    完顔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夥兒退!”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

     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地與幾名衛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可别怪我不顧結義之情。

    ”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一個人影蹿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 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簾,随着歐陽鋒等去了。

     黃蓉東奔西蹿,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

    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隻等完顔洪烈出來。

    衆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

     黃蓉挂念郭靖,鑽進水簾,叫了幾聲不聽到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照着,蓦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

    這一下吓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

    隻聽得洞外衆護衛高聲呐喊,直嚷捉拿刺客。

    十多名護衛為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

    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幾聲,不聞應聲,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假山之後。

    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别處殿所的護衛得到信息,也都紛紛趕到。

    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現,高聲叫喊,追将過來。

    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

    ”負着郭靖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追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鋼針,隻聽得後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

    餘人不敢迫近,眼睜睜地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衆人這麼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

    宮衛、禦林軍、禁軍無不驚起,統軍将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

    “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審到後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隻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

     當晚黃蓉負着郭靖逃出皇宮,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

    此時城門尚閉,生怕郭靖傷重,不能耽擱,幸好繞着城牆急奔,找到個缺口,立即沖出,趕到傻姑店中。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奔馳半夜,心中又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酒店店門坐定,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

    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紮着過去點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隻吓得她比在宮中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

    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隻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将松柴接去。

    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些,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的一截,是個匕首的烏木刀柄,低頭看時,一把匕首端端正正地插在他左腰之中。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甯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隻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刀鋒深入肉裡約有數寸。

    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隻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加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地又将手縮回,接連幾次,總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刀柄,猛力拔出。

    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隻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湧,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一掌,将傻姑打了個筋鬥,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傷口。

    傻姑一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

    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

    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你嗎?”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将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嶽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于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隻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

    郭靖低聲道:“你幹嗎哭了?”黃蓉凄然一笑,道:“我沒哭。

    ”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羞?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

    ” 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 陡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了你嗎?”傻姑心中卻還是記着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你哭過的,你賴不掉。

    ”黃蓉微笑道:“好吧,哭過了。

    你沒哭,你很好。

    ”傻姑聽她稱贊自己,大為高興。

     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

    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後給他洗淨傷口,敷上金創藥,包紮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

    郭靖道:“這一劍雖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

    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隻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

    ”黃蓉歎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樂意。

    ” 郭靖心中一甜,頓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甯定,道:“隻可惜師父受傷之後,老毒物和他侄兒同在島上糾纏不清,以緻沒法靜下來治傷。

    否則縱然蛇毒厲害,内傷也能治好。

    ” 黃蓉道:“治你傷勢的法門,就跟那日在島上所說那樣,是嗎?”郭靖道:“是啊,得找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着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

    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

    ”他說到這裡,閉目喘了幾口氣,才接着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當内息運轉大小周天之時,兩人手掌不可離開,兩人合而為一,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

    若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煉練到要緊關頭時道理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隻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内心魔障幹擾,稍有把持不定,不但前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生,最是兇險不過。

    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往往是在荒山野嶺人迹不到之處,或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

    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萬萬不能,她隻有反來滋擾不休。

    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老頑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時,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裡治傷。

    當日梅超風練功時沒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窖之中嗎?” 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

    黃蓉道:“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

    ”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将瓜挑進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

    ”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

    ”她怕郭靖聽到後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内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沒鮮血滲出。

     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将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最後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裡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

    傻姑雖不懂她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裡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怕人搶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來。

    傻姑不說。

    ”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

    ”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進了密室,當從内關上櫥門時,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

    ”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呆呆,隻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裡吃西瓜,傻姑不說。

    ’隻有殺了她,方無後患。

    ” 她自小受父親熏陶,什麼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一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那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