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九陰真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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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料知黃蓉怕髒,酒肴杯盤均甚精潔。

    程大小姐也親自燒了菜肴,又備了四大壇好酒,率領仆役送來,自己隻敬了酒,卻不與宴。

    等到深夜,洪七公仍然不來。

    黎生知道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

    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相投。

     筵席盡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完顔洪烈既然不回中都,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隻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

    黃蓉點頭稱是,又道:“最好請你六位師父别去桃花島了。

    你向我爹爹賠個不是,向他磕幾個頭也不打緊,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氣,我加倍磕還你就是了。

    你六位師父跟我爹爹會面,卻不會有什麼好事。

    ”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還什麼頭。

    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

    ”次晨兩人并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炎熱,江南民諺雲:“六月六,曬得鴨蛋熟。

    ”火傘高張下行路,尤為煩苦。

    兩人隻在清晨傍晚趕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信,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俠來時面交。

    信中說道: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雲雲。

    他想自己先去,六位師父便可不去。

    倘若會齊之後,六師愛護弟子,不免定要随同前赴桃花島。

    他信内雖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黃藥師為人古怪,此去隻怕兇多吉少。

    他恐黃蓉擔心,也不說起此事,想到六位師父不必甘冒奇險,心下又自欣慰。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雇了一艘海船。

    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蠍,相戒不敢近島四十裡以内,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

    她雇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随手一揮,将匕首深深插入船闆,随即拔出,将寒光閃閃的匕首尖頭指在舟子胸前,他大聲叫苦,不得不從。

     船将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着花香,遠遠望去,島上郁郁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一團白,繁花似錦。

    黃蓉笑問:“這裡的景緻好嗎?”郭靖歎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好看的花。

    ”黃蓉笑道:“這時候是夏天,好多花都謝了。

    若在陽春三月,島上桃花盛開,那才叫好看呢。

    師父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種花的本事蓋世無雙,師父必是口服心服的。

    隻不過師父就隻愛吃愛喝,未必懂得什麼好花好木,當真俗氣得很。

    ”郭靖道:“你背後指責師父,好沒規矩。

    ”黃蓉伸伸舌頭,扮了個鬼臉。

    随後慢慢對他解說,桃花島之名,在于當年仙人葛洪在島上修道,仙去時在石上潑墨,墨水化成一朵朵桃花之形,遺留不去。

    (金庸按:此種石上花形,桃花島上至今猶存,為數甚多,餘在島上曾見過。

    實則為古生物之化石,猶如三葉蟲、燕子石化石之類。

    )島上本無桃花,他父親定居之後,這才大植桃樹。

     兩人待船駛近,躍上岸去,小紅馬跟着也跳上島來。

    那舟子聽到過不少關于桃花島的傳言,說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忙把舵回船,便欲遠逃。

    黃蓉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擲去,當的一聲,落在船頭。

    叫道:“我們還要回去,再有重謝。

    ”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喜出望外,高聲答應,卻仍不敢在島邊稍停。

     黃蓉重來故地,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飛奔。

    郭靖見她在花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隻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隻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哪一處好。

     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那莊子布置雖奇,卻哪及桃花島陰陽開阖、乾坤倒置之妙,這一迷路,如若亂闖,定然隻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隻待黃蓉來接。

    哪知等了一個多時辰,黃蓉始終不來,四下裡寂靜無聲,竟不見半個人影。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巅,四下眺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五色缤紛,不見盡頭,隻看得頭暈眼花。

    花樹之間既無白牆黑瓦,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

    他忽感害怕,在樹上一陣狂奔,更深入了樹叢之中,一轉念間,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别連蓉兒也找我不到了。

    ”隻想覓路退回,哪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是越想回去,似乎竟離原地越遠。

     小紅馬本來緊跟在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小紅馬也已不知去向。

    眼見天色漸暗,郭靖無可奈何,隻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到來,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饑餓,想起黃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諸般美食,更是餓得厲害,忽然想起:“倘若蓉兒給她爹爹關了起來,不能前來相救,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在這樹林子裡?”又想到父仇未複,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來依靠何人?想了一陣,終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中都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箫拍和,一驚醒來,箫聲兀自萦繞耳際,他定了定神,一擡頭,隻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烈,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聲曲曲折折地走去,有時路徑已斷,但箫聲仍然在前。

    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等盤旋往複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隻是跟随箫聲,遇着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走了一會,聽得箫聲更加明徹清亮。

    他發足急走,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

     這時那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

    他聽着聲音奔向東時,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箫聲倏爾在南發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互打信号,此起彼伏地吹箫戲弄他一般。

     他奔得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原來是座石墳,墳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十一個大字。

    郭靖心想:“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

    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

    ”便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磕了幾個頭。

    隻緣對黃蓉情深愛重,叩拜之時也極盡誠敬。

    當他叩拜之時,箫聲忽停,四下阒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箫聲又在前面響起。

    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兇,我總是跟去。

    ”當下又随箫聲走進樹叢,再行一會,箫聲調子陡然變,似淺笑,似低訴,軟語溫存,柔靡萬端。

    郭靖心中一蕩,有點糊塗:“這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隻聽得箫聲漸漸急促,似是催人起舞。

    郭靖又聽得一陣,隻感面紅耳赤,百脈贲張,當下坐倒在地,依照馬钰所授的内功秘訣,不思不念,運轉内息。

    初時隻感心旌搖動,數次想躍起身來手舞足蹈,用功片刻,心神漸漸甯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全無思慮,任他箫聲再蕩,他聽來隻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隻覺得丹田中活潑潑的,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饑餓。

    他到了這個境界,更不受外界幹擾,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他吃了一驚,心想:“那是什麼猛獸?”跳起身來,後躍幾步,那對眼睛忽然一閃就不見了,心想:“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貓,也不能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

    ”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促喘氣,聽聲音是人聲呼吸。

    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是他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并未走開。

    ”自覺愚蠢,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不敢做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箫聲情緻飄忽,纏綿宛轉,便似一個女子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又軟語溫存、柔聲叫喚。

    郭靖年紀尚小,自幼勤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箫聲時感應甚淡,箫中曲調雖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聽了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氣喘愈急,聽他呼吸聲直是痛苦難當,正拚了全力來抵禦箫聲誘惑。

     郭靖對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過去。

    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給枝葉疏疏密密地擋住了,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才依稀看清他面目。

    這人盤膝而坐,滿頭長發,直垂至地,長眉長須,鼻子嘴巴都給遮掩住了。

    他左手撫胸,右手放在背後。

    郭靖知道這是修練内功的姿式,丹陽子馬钰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的,這是收斂心神的要訣,隻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

    這人年紀不小,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内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箫聲如此害怕? 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不由主地一震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

    郭靖見他甯靜片刻,便即歡躍,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

    隻聽得箫聲輕輕細細地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歎了口長氣,作勢便待躍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即搶上,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大椎穴”上。

    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甯靜,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股熱氣助他鎮定,而免走火入魔。

    郭靖内功尚淺,不能以内力助這人抵禦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發人心中一靜,便自行閉目運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箫聲突止。

     郭靖吓了一跳,回頭過來,不見人影,聽語音似是黃藥師,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須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兒她爹爹的怒氣。

    倘若這人是個妖邪魔頭,我豈非把事情弄糟了?” 隻聽那長須人氣喘漸緩,呼吸漸勻,郭靖隻得坐在他對面,閉目内視,也用起功來,不久便即思止慮息,物我兩忘,直到晨星漸隐,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對面那長須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須發烏黑,雖然甚長,卻未見斑白,不知已有多少時候不加梳理,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的甚是吓人。

    突然間那長須人眼光閃爍,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入門下?” 郭靖見他臉色溫和,略覺放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受業恩師是江南七俠。

    ”那長須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俠?是柯鎮惡一夥麼?他們怎能傳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内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門牆。

    ” 那長須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神色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着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

    你怎麼會到桃花島來?”郭靖道:“黃島主命弟子來的。

    ”那長須人臉色忽變,問道:“來幹什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

    ”那長須人道:“你不打诳麼?”郭靖恭恭敬敬地道:“弟子不敢欺瞞。

    ”那長須人點點頭道:“很好,也不必真死罷!坐下。

    ”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長須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

     那長須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長須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着問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

    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

    ”那長須人臉上登現欣羨無已的神色,說道:“你會降龍十八掌?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

    你傳給我好不好?我拜你為師。

    ”随即搖頭道:“不成,不成!洪老叫化跟我年紀差不多,也不知誰老誰小,做他的徒孫,可不對勁。

    洪老叫化有沒傳過你内功?”郭靖道:“沒有。

    ” 那長須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裡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箫聲,他卻能抵擋?”一時想不透其中原因,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 郭靖依言伸掌與他右掌相抵。

    那長須人道:“氣沉丹田,發勁吧。

    ”郭靖凝力發勁。

    那長須人手掌略縮,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隻覺一股強勁之極的内力湧到,實在抵擋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長須人轉手反撥,四指已搭上他腕背,隻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揮出去。

    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幸好他每出一招必留餘力,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便即站定。

    那長須人喃喃自語:“武功不錯,可也不算什麼了不起,卻怎麼能擋得住黃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氣,才凝定了胸腹間氣血翻湧,向長須人望去,甚是訝異:“此人的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差不多了,怎麼桃花島上又有這等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一想到“西毒”,不禁心頭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感放心。

     長須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位高人。

    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經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主弟子都識得。

    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南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