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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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裡無雲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歎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

    ”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

    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

    ”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 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癡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裡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随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

    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

    他于酒道所知極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曆,而且年份産地,一嘗即辨。

    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簾教導。

    到得後來,令狐沖于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隻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

    令狐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

    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嶽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

    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嶽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

    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

    隻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郁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嶽靈珊的心情。

    他隻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将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

    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

    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 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

    ” 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

    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

    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複,多少總會有些好處。

    ”令狐沖應道:“是。

    ”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

    ”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

    ”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 令狐沖道:“弟子也這麼想。

    隻是師命難違。

    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

    隻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

    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本來是嶽不群夫婦、嶽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嶽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

    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嶽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隻見她一面,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

    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别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

    令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

    ”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

    ”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别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 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

    ”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 令狐沖道:“是。

    ”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别。

    隻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嶽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緻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别,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

    嶽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别,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于令狐沖的無禮神态,裝作不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嶽靈珊的禮物極多。

     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嶽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将嶽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

    嶽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哪裡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

    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

    ”說着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

    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

    ”說着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故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着嶽不群夫婦和華山派衆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闆,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

    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隻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沖的面子。

    令狐沖一見,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無用處。

     他隻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

    他兩個孫兒年輕力壯,倘若将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

    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嶽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但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蓦地裡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

    那老翁便如是個鼓足了氣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彈了出來。

    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闆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

    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極冷。

    王氏兄弟不識水性,早已喝了好幾口河水,隻凍得牙齒打戰,狼狽之極。

    王元霸正驚奇間,一看之下,更加大吃一驚,隻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處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

    兩人不停的破口大罵,四條手臂卻軟垂垂的懸在身邊。

     王仲強見二子吃虧,縱身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去路。

     綠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頭慢慢走去。

    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着?”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

     舟中衆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

    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微張雙臂,擋在路心。

    漸漸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罷!”伸出雙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

    衆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筋鬥,穩穩落地。

     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強站着不動,而綠竹翁緩緩走近,卻陡然間将他震飛,即連嶽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瞧不出這老翁使了甚麼手法,竟這般将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

    王仲強落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态,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

    衆家丁轎夫拍手喝彩,大贊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将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十分驚訝,自忖這等本事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決不能如這老頭兒那麼舉重若輕,也決不能如此迅捷,待見他将兒子震飛,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

    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内功修為,也已不弱于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見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幸幸罵道:“這臭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

    王元霸心下盤算,憑着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要嶽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沒将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

    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隻因孫兒折斷了令狐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

    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個大筋鬥麼?” 這時王伯奮已将兩個侄兒關節脫臼處接上。

    兩乘轎子将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擡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嶽不群,說道:“嶽先生,這人是甚麼來曆?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

    ”嶽不群道:”沖兒,他是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

    ” 王元霸和嶽不群同時“哦”的一聲。

    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别後沒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此人。

     嶽不群指着那藍布包裹,問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沖道:“弟子不知。

    ”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陳舊,顯是古物,琴尾刻着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寫着“清心普善咒”五字。

    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嶽不群凝視着他,問道:“怎麼?”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張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

    ”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書明曲調之外,還詳細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

    令狐沖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嶽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确然全是撫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顯然也與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雖然心下疑窦不解,卻也無話可說。

    嶽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

    沖兒,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隻是這人武功太高,若不問明底細,心下終究不安。

    果然令狐沖說道:“弟子隻是跟随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 當下嶽不群夫婦向王元霸和王伯奮、仲強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纜,大船北駛。

     那船駛出十餘文,衆弟子便紛紛議論起來。

    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甚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隻是不願跟這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

     令狐沖坐在後梢,也不去聽衆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隻是虛指作勢,不敢彈奏出聲。

     嶽夫人眼見坐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你瞧那綠竹翁是甚麼門道?”這句話正是她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嶽夫人仍然問道:“你瞧他是甚麼門道?”嶽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擡,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

    ” 嶽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對金刀王家生事。

    ” 嶽不群歎了口氣,說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英名,隻怕未必有好結果呢。

    ”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

    ” 嶽夫人道:“你說會有人上船來生事?” 嶽不群搖了搖頭,說道:“咱們一直給蒙在鼓裡,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

    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很太平呢。

    ”他自執掌華山一派以來,從未遇到過甚麼重大挫折,近月來卻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甚麼圖謀,卻半點摸不着底細,正因為愈是無着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但坐船自鞏縣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沒半點意外。

    離洛陽越遠,衆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