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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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國春光漫爛季節。

     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青石闆路筆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門。

    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一根兩丈來高的旗杆,杆頂飄揚青旗。

    右首旗上黃色絲線繡着一頭張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獅,旗子随風招展,顯得雄獅更奕奕若生。

    雄獅頭頂有一對黑絲線繡的蝙蝠展翅飛翔。

    左首旗上繡着“福威镖局”四個黑字,銀鈎鐵劃,剛勁非凡。

     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光,門頂匾額寫着“福威镖局”四個金漆大字,下面橫書“總号”兩個小字。

    進門處兩排長凳,分坐着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闆筆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

    隻見镖局西側門中沖出五騎馬來,沿着馬道沖到大門之前。

    當先一匹馬全身雪臼,馬勒腳镫都是爛銀打就,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着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潑喇喇縱馬疾馳。

    身後跟随四騎,騎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馳到镖局門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齊聲叫了起來:“少镖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響,虛擊聲下,胯下白馬昂首長嘶,在青石闆大路上沖了出去。

    一名漢子叫道:“史镖頭,今兒再擡頭野豬回來,大夥兒好飽餐一頓。

    ”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野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飽了黃湯。

    ”衆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五騎馬一出城門,少镖頭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将後面四騎遠遠抛離。

    他縱馬上了山坡,放起獵鷹,從林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

    他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

    鄭镖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镖頭,好箭!”隻聽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頭,快來,這裡有野雞!” 林平之縱馬過去,隻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

    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将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

    五人齊聲大笑。

     史镖頭道:“少镖頭這一鞭,别說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鳥獸,史、鄭兩名镖頭和趟子手白二、陳七湊少镖頭的興,總是将獵物趕到他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

    打了兩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隻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之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裡再找找去。

    ” 史镖頭心想:“這一進山,憑着少镖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決不肯罷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

    ”便道:“天快晚了,山裡尖石多,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

    ”他知道不論說甚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镖頭,但這匹白馬他卻寶愛異常,決不能讓它稍有損傷。

    這匹大宛名駒,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陽重價覓來,兩年前他十七歲生日時送給他的。

     果然一聽說怕傷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得緊,決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

    好,大夥兒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陳七的屁股。

    ” 五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

    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

    隻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

     鄭镖頭道:“少镖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

    ”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

    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

    ”一勒馬,飄身躍下馬背,緩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缰:“少镖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奉承一番。

    但此刻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隻見酒爐旁有個青衣少女,頭束雙鬟,插着兩支荊钗,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裡,也不轉過身來。

    鄭镖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休平之坐了。

    史鄭二位镖頭在下首相陪,兩個趟子手另坐一席。

     内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發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 說的是北方口音。

    鄭镖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

    老蔡哪裡去啦?怎麼?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

    不瞞衆位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故鄉來。

    哪知道離家四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

    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

    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着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裡就說不出的受用,慚愧得緊,小老兒自己可都不會說啦。

    ” 那青衣少女低頭托着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着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史镖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幹淨了,去炒兩大盆。

    ”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

    ” 宛兒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将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镖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

    你這兩盤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的本錢,不用一兩個月便賺回來啦。

    ”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

     鄭镖頭在林平之、史镖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幹,伸舌頭舐了抵嘴唇,說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

    ”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

     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外,隻聽得一人道:“這裡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镖頭聽話聲是川西人氏,轉頭張去,隻見兩個漢子身穿青布長袍,将坐騎系在店前的大榕樹下,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

     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着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着無耳麻鞋。

    史镖頭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

    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着古怪。

    ”隻聽那年輕漢子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壞了。

    ” 宛兒低頭走到兩人桌前,低聲問道:“要甚麼酒?”聲音雖低,卻十分清脆動聽。

    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兒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

    另一名漢子笑道:“餘兄弟,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嘛,卻是釘鞋踏爛泥,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

    ”那姓餘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氣往上沖,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甚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我們福州府來撒野!” 那姓餘的年輕漢子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相貌像他母親,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隻消有哪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哪裡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兜頭摔将過去,那姓餘漢子一避,錫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水濺了一地。

    史镖頭和鄭镖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餘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镖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頭,你天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

    那姓餘漢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鄭镖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镖頭站立不定,身子向闆桌急沖。

    那姓餘漢子左時重重往下一頓,撞在鄭镖頭的後頸。

    喀喇喇一聲,鄭镖頭撞垮了闆桌,連人帶桌的摔倒。

     鄭镖頭在福威镖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腳色,史镖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頗有來頭,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裡麼?”那姓餘漢子冷笑道:“福威镖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甚麼的?” 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

    “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使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裡乾坤”。

    那姓餘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

    ”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肩頭。

    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揮拳擊出。

    那姓餘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裡看花”,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

     姓餘的大怒,飛腳向林平之踢來。

    林平之沖向右側,還腳賜出。

     這時史镖頭也已和那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将鄭镖頭扶起。

    鄭镖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餘的。

    林平之道:“幫史镖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

    ” 鄭镖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擡起地下的一條闆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

     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長劍,一個提了一杆獵叉,指着那姓餘的大罵。

    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镖号,個個嗓子洪亮。

    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總不會是好話。

     林平之将父親親傳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來。

    他平時常和镖局裡的镖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确是不凡,二來衆镖師對這位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決沒哪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跟他硬碰,因之他臨場經曆雖富,真正搏鬥的遭際卻少。

    雖然在福州城裡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

    可是這次隻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浙挫,隻覺對方手底下甚是硬朗。

    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

    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镖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

    鄭镖頭鼻子上給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

     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間拍的一聲響,打了那姓餘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餘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兒,龜幾乎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蓦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過來。

    兩人一路鬥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見對方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擋格,将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餘的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砰的一拳,正中胸口。

    林平之身子一晃,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

    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 史鄭二镖師大驚,便欲撇下對手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

    趟子手白二提起獵叉,向那姓餘的後心戳來,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餘的左足反踢,将獵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将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

    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的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了八九步。

     那姓餘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将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

    林平之反手出拳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沒法打到,隻覺頸骨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

    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勁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餘漢子的小腹。

     那姓餘漢子大叫一聲,松開雙手,退後兩步,臉上現出恐怖之極的神色,隻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匕首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

    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顆心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急退數步。

    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镖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着那姓餘漢子。

     隻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

    那姓餘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右手向後一揮,将匕首擲出。

    那姓賈的叫道:“餘兄弟,餘兄弟。

    ”急步搶将過去。

    那姓餘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史镖頭低聲道:“抄家夥!”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

    他江湖閱曆豐富,眼見鬧出了人命,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槍過去拾起匕首,奔到馬旁,躍上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揮,便割斷了缰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

     陳七走過去在那姓餘的屍身上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隻見傷口中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镖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才叫活該!” 林平之從來沒殺過人,這時已吓得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史……史镖頭,那……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

    ” 史镖頭心下尋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鬥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沒一個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等鬥殺總是在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镖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的顯然不是盜賊,又是密迩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别說是镖局子的少镖頭,就算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

    ”皺眉道:“咱們快将屍首挪到酒店裡,這裡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

    ”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并無别人。

    白二、陳七将屍身擡入店中。

    史镖頭低聲道:“少镖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懷中帶着的二十幾兩碎銀子都掏了出來。

     史镖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姑娘,我家少镖頭仗義相助,迫于無奈,這才殺了他。

    大家都是親眼瞧見的。

    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鬧了出來,誰都脫不了幹系。

    這些銀子你先使着,大夥兒先将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