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年獄中曆苦難始覺世間險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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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更。

    到後是『的笃,的笃,嘡嘡』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說道:『兄弟,咱們去瞧瞧。

    』說話的聲音甚是平靜。

    狄雲道:『是。

    』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根鐵栅,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栅登時便彎了。

    丁典道:『提住鐵鍊,别發出響聲。

    』狄雲依言抓起鐵鍊。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跳上來!』狄雲學着他向上一竄,不料自被人挑斷腳筋,穿通琵琶骨後,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隻不過竄起三尺。

    丁典伸手一撈,将他帶到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後,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丁典或能上得,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

    丁典哼了一聲,将背脊靠在牆上,隻聽瑟瑟瑟泥跌落的輕響,跟着磚石紛紛跌落。

    狄雲但覺眼一花,隻見牆上現出了一個人形的空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是以神照功中的絕頂武功,破牆而出。

     狄雲又驚又喜,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外面是一條小巷。

    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

    他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闩住大門的門闩已然崩斷。

    店中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搓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丁典和狄雲都是長發垂肩,滿臉胡子,模樣兇惡怕人,哪裡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铐鐐鑿開!』那鐵匠知是知府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是替他們鑿斷铐鐐,衙門中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

    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載,喝道:『你這狗頭頸,有這般硬麼?』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自己要弄斷這鐵條,使到鋼鑿大錘,也得搞上好半天,但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将鐵條拗斷,倘若他真的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铐鐐,又替狄雲鑿開。

     當丁典将鐵鍊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的拉出來時,狄雲痛得險險暈去。

    最後他雙手捧着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鍊,站在鐵砧前,想到在這根鐵鍊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渡五年多時光,直到今日,這鐵鍊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的掉下淚來。

     狄雲将那段鐵鍊藏在身邊,随着丁典走出鐵店,但見那鐵匠将他二人遺下的铐鐐匆匆忙忙的投入熔爐,生怕留下了痕迹。

     狄雲乍脫铐僚,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沉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

    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

    狄雲見窗戶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

    怎樣?』丁典點點頭。

    狄雲繞到那小樓的門側,伸手推門,發覺闆門内邊上了闩。

    好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内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

    裡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着的。

    狄雲推門入内,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隻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

    要知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他舉步輕輕走了進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

    隐隐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他伸手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狄雲心中不知如何,突然間感到一陣寂寞凄涼。

     原來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

    床上挂着一頂夏布白帳,一床薄被,一個布枕,床腳邊放着一雙青布女鞋。

    隻有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連桌椅也沒一張。

    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空洞洞。

    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他心中暗知不妙,隻得出來将情景告知了丁典。

    丁典道:『什麼東西也沒有?』狄雲搖了搖頭。

    丁典似乎對這情況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咱們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着『江淩府正堂』,另一盞寫着『淩府』。

    狄雲心中一驚:『這是江淩府知府淩退思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麼?』 丁典搓着他的手,一言不發的越牆而進。

    他對淩府中的門戶似乎甚是黯熟,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

    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丁典身子突然發起抖來,道:『兄弟,你進去瞧瞧。

    』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隻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着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

    狄雲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于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忍不住還是微微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隻見上面寫着『愛女淩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猛覺身後風聲飒然,丁典搶了進來。

    隻見他在靈前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恸,叫道:『霜華、霜華,你果然是先我而去了。

    』 霎時之間,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徑,似乎因這撫桌一哭之際而令他全然明白了,但細想下去,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監犯,不理會身處之地乃是知府大人的住宅,哭得越來越悲傷。

    狄雲知道無法相勸,隻有任其自然。

    丁典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帏,帏後赫然是一具棺木。

    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将臉貼着棺蓋,抽抽噎噎的道:『霜華,霜華,你何以這麼忍心?你去之前,怎麼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無人來,全沒放在心上。

    隻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誰在這裡吵鬧?』那兩人之後,是個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雲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裡幹甚麼?』狄雲滿腔憤疾,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什麼?』手執火把的一人喝罵道:『小賊,這位是江淩府淩大人,你半夜三更的,到這裡還有好的,快給跪下!』狄雲冷笑一聲,理也不理。

     丁典擦幹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麼病?』狄雲聽他問得心平氣和,不禁大為奇怪。

    淩知府向他看了一眼,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

    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殁同感。

    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麼病症,隻說是郁積難消。

    』丁典恨恨的道:『這可遂了你的心願。

    』淩知府歎道:『丁大俠,你也忒以固執,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你我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 丁典眼中兇光暴長,大聲道:『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自己害死的?』說着向前走上一步。

    淩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咱們還說什麼?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一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

    』一面走到靈牌之前,舉手拭淚。

     丁典恨恨的道:『倘若我今日殺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

    淩退思,瞧在你女兒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

    以後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

    狄兄弟,走吧。

    』淩知府長歎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什麼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麼?你隻貪圖素心劍的劍譜,甯可害死自己女兒。

    』 淩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将那劍訣說了出來,我給解藥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什麼解藥?』便在此時,隻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越來越是麻痹,情知是中了劇毒,但一時想不透如何竟會中毒。

    淩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所以……』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塗了毒藥?淩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一掌便向淩知府擊了過去。

    不料那毒藥的毒性當真厲害,刹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淩知府側身一遲,門外又搶進四名漢子,或執刀或持劍,同時向丁典攻了過去。

    狄雲一眼之下,便知這四人的武功是上上之選。

    丁典飛起一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

    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

    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是停滞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

    那人翻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

    丁典登時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雲大驚,倉惶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淩知府撲了過去,心想隻有抓着淩知府作為要挾,才能救得丁典。

    那知淩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便擊在狄雲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

    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撲上前去。

    淩退思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雲毫不理會,他不知狄雲内穿『烏蠶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深不可測,一驚之下,已被狄雲左手拿住了胸口的『膻中穴』。

     狄雲一襲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淩知府的胸前要穴。

    那四個漢子投鼠忌器,口中隻是喝罵,卻不敢上前。

    丁典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

    』執火把的漢子不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雲一手抓住淩知府前胸,另一手負着丁典,快步搶出。

    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雲踢開闆門,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股大力,在淩知府的膻中穴上猛力一拳,負着丁典便逃了出去。

    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淩退思早料到丁典會到靈前哭祭,預行伏下高手,但棋差一着,沒料到他竟會帶同一個幫手前來。

    狄雲苦修神照經兩年後,雖然說不上有何成就,但内力之強,已是非同泛泛。

    他擊向淩退思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的『膻中』要穴。

    淩退思悶哼一聲,登時往後便倒。

    他手下的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于相救,誰也顧不得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是麻木,但神智卻仍是十分清醒。

    他于江陵城中的道路極為熟悉,指點狄雲轉左向右,不久便遠離了鬧市,到了一個廢園之中。

    丁典道:『淩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毒已深,要出城是不能的了。

    這個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雲将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是中了什麼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歎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

    那是‘佛座金蓮’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

    』狄雲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堕入冰窖,道:『什麼?你……你是……是說笑吧?』可是他聲音顫抖,明明知丁典并不是說笑。

    丁典卻哈哈一笑,道:『淩退思這‘佛座金蓮’号稱天下第三毒藥,果是名不虛傳。

    虧得他耐心等了七年,到今天才用。

    』狄雲急道:『丁大哥,你……你别傷心。

    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去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

    』他心中一急,說話全然的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

    這‘佛座金蓮’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時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

    狄賢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别忙亂,你一亂,隻怕我漏了要緊的話兒。

    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着,别打斷我話頭。

    』 狄雲隻得坐在他的身旁,可是他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别人的事,是一個和他自己毫不相幹的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

    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

    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兩位師父。

    年輕時愛打抱不平,居然也闖出了一些名頭。

     『十八年之前,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後,船泊在三鬥坪。

    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

    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

    那天晚上月光很是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

    這三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

    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

    (狄雲插口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

    (狄雲叫道:『嗯,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有見過他老人家。

    』)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