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賀裡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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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悲歎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愛着你。

    無論你是奴隸,還是遠征的大将,無論你是歌手,還是屈射王,無論你是小醜,還是太陽神,她都愛你。

    有一天你一無所有,她仍會跟随着你。

     均成緊握着拳頭,沉默許久,才擡起眼睛。

     王。

    均成道。

     阙悲微笑,卻無聲。

     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臉色逐漸灰白,捧着自己的臉低沉地啜泣起來。

     ※※※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與中原朝廷議和。

    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國威。

    誠邀之下,大單于伊次厥決定赴離都朝觐中原天子。

    塞外草原諸國,以戎翟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為最大的兩國。

    伊次厥無論出于什麼目的,都要攜均成同往。

    均成随大單于第一次渡過努西阿渡口,遙望雁門,長風煙塵中,城頭紅色的旌旗飄飛不息。

     顔湛還在雁門?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

    我們卻不入關。

     那是見不到了。

    均成有些遺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涼州,自離水登舟東行,兩岸山巒疊嶂,高城如雲,江面濤浪飛卷,千帆競發,道不盡的雍容清麗,繁華滄桑。

    一望無垠的草原此時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壓得透不過氣來。

    到達離都那日,千斤過龍門在前緩緩開啟,九道飛虹躍然眼簾,夏日藍江與黑壓壓的城池撲面而來,一片陽光般的宮阙猶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雲的九層石階,将他輕輕托舉,高飛直上天際。

    在離都的十五天,均成流連在無窮的驚駭和激動中,當登上燃春橋頂,一個人靜靜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發現心中如此饑渴,想淩空攫取什麼,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閑步向北,本該喧嘩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沖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綠色琉璃瓦的府邸門前,紅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觸目。

    大門上匾額裡的字,均成隻認得一個,想開口詢問,卻沒有傳譯在側。

    門前的衛士見他體貌宏偉,心中驚異卻仍十分沉得住氣,竟無人搭理他。

    他在大門前逡巡半晌,卻聽有人在背後用匈奴語叫道:屈射王? 均成認得那素衣的青年,剛到離都時,他也是六個傳譯官之一,後因染恙,便不再當差。

    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記得了。

     我認得你。

    均成道,你是謝什麼 謝倫零。

    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單薄到讓人擔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麼? 均成擡手指着匾額,這是什麼王? 啊,這是顔王湛的府邸。

    謝倫零向着走過來的顔府衛士擺了擺手,又問道,屈射王在塞外沒有和顔王打過照面麼? 均成憾然,沒有。

     謝倫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訪。

    不過,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東。

     中原的酒不好。

    均成大笑,水一樣。

     謝倫零撫掌道:屈射王愛烈酒就極妙了,我想到了個好去處。

     他們在燃春橋下雇船,經受命、奉天、承運、雙秋四橋,直抵飄夏橋暑樓。

    正值夏末,暑樓人滿為患,三層飛樓,充斥着低低的嘈雜人聲。

    謝倫零領着均成上樓,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條通路,紛紛向着謝倫零點頭。

    暑樓的掌櫃迎出來,笑着和謝倫零飛速地低語。

    掌櫃的神情極是恭敬,均成即便對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覺得謝倫零在京的權勢很不一般。

    兩人跟随掌櫃穿過坐滿了人雅座,蹬着狹窄的木梯上了閣樓。

    掌櫃支開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隻見水霧浸透的藍天,涼風頓時撞入胸懷。

     這是離都最高的地方了。

    謝倫零在窗邊盤膝而坐。

     一時掌櫃送酒上來,拍開封泥,醇香四溢。

    此酒入口溫和,醇厚無比,并不覺其烈。

    均成一笑,酒入幹喉,卻立時将心髒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謝倫零不但口才出衆,談吐風趣,連酒量也是極佳,一點也不遜于均成。

    幾杯之後,兩人便袒腹相談,說的都是中原風土人情。

    均成隻覺與謝倫零投契不已,飲至入夜,才大醉而回。

    謝倫零與其相互攙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謝倫零在燃春橋附近的住所。

    那是一座破爛屋子,門前卻有一副對聯。

    均成看了看笑道:什麼風雨雷電的? 你識得漢字? 一路上有漢人教了些。

     謝倫零側頭微笑,似有領悟,出神了一會兒,便用漢話念道:感風伯真情,危樓層層生瑞霭;蒙雨師錯愛,陋室處處沐甘霖通天氣象。

     什麼意思? 謝倫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風,夏不能遮雨,他領着均成上了閣樓,仰面倒在地上,從屋頂破瓦的縫隙裡,能看到滿天星辰,晚上夜觀天象,大樂。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謝倫零潇灑豪放,也覺十分暢快。

     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與謝倫零結伴順寒江南下,遊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

    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躍已變成了深沉寒潭。

    謝倫零在船艙中自斟自飲,目光卻不離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頭望向他的時候,吓了一跳。

     謝倫零,跟我回草原去! 謝倫零被酒嗆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說什麼?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說給我的臣民聽,把中原的漢字教給我的兒子們認識,把中原的兵書講解給我的大将 謝倫零攔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麼? 謝倫零的笑容深刻異常,已不是平時飛揚潇灑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錯,我喜歡這中原的江山,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屈射一樣落在我手裡,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戎翟一樣落在我手裡,遲早有一天,中原就會象草原一樣落在我手裡!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飛快地吟唱出他蒼鷹般高遠的志願。

    謝倫零支着下巴,訝然傾聽。

     怎麼樣? 謝倫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對我來說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謝倫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證我活到四十歲,我就跟你去。

     你現在多大? 二十。

     均成搖了搖頭,二十年,征戰,疾病你這樣的人,恐怕從馬上摔下來也會死。

     謝倫零吃的一笑。

     不過,就算你不答應,我一樣可以将你綁回去。

     謝倫零放聲大笑,咳了幾聲,那麼,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躍至船頭,放聲歌唱:天神的兒子,生在什麼地方?四個金色大海環繞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鋪滿了鮮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

    清泉東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萬白雲般的駱駝,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萬火焰般的駿馬。

     天神的兒子,長得什麼模樣?在他的頭頂上,閃爍着三道迷人的虹光;從他的背後觀望,放射着太陽的光芒;從他的胸前觀望,散發着月亮的光芒;在他灑出的輝光下,婦人可以穿針引線;在他散發的光輝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馬。

     天神的兒子,休憩在什麼地方?水晶宮的宮頂,直插九霄雲上,與白雲相抱;水晶宮的城腳,覆蓋無邊大地,與大海相望;在水晶宮的裡面,親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萬人共唱贊歌,衣襟飄舞。

     天神的兒子在歌聲中渡過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歡慶了九十九年,耳中從沒有聽到人們的哭聲,眼睛從來沒有看到人們的死亡 均成的歌聲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