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公 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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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深巷的梆聲傳來,專人感覺到一種天下太平、萬民同夢的安定。
然而天下并不太平。
至少今夜皇城絕不能算是安定。
那古舊的大宅屋頂一塌,轟然一響,已把許多熟睡酣眠中的人們吵醒。
他們正惺松着眼,家裡的男人,正披衣出來看個究竟就算自身不願出來“涉險”的,也着家丁仆人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哪一家出了事? 這時,驚動的人還不算多。
受到驚吓的人多還是一些反應較快的人,或是住在這兒附近一帶的人家,當然,其中還包括了一些戍守王城保衛京師的禁軍高手、大内好手。
對這種異動,他們自是比誰的反應都快都急都着緊。
——蓋因此際天下民心早已浮躁不安,群情易憤,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人群一旦彙聚,很容易就會發生事情,甚至聚合為反抗和造反的力量。
作為禁軍、公差,當然要保護皇城安定繁榮,是以他們的天肌 他們是要安定。
不要亂。
——可是天下為何要亂?民心為何會不要安定? 這些,他們可管不到了,也管不了了。
他們隻能執行上面的指令,隻求保住此際的安穩。
可是如果上面貪污腐敗,官吏在法搜刮、魚肉萬民,百姓又如何不思變革,人心又怎麼不思亂? ——要變才有亂。
——亂而後變。
這是自古皆然的定律。
這時候,人心是浮躁的。
安穩的倒是那夜深入靜長街裡的梆聲: 二長三短: ——二更三點。
每天晚上,都有二更三點,正如每天都有子時午時一樣。
每天晚上都有這時候,就争于你有沒有覺察到有這樣的時刻,每天都會有這樣的時際,隻蓋你有沒有聽到梆響更聲,隻看你有沒有把更聲梆響聽進耳裡去,心裡邊去。
每一個晚上,都有二更三點,隻不知你那時已睡了沒有?在想些什麼? ——已經有家了嗎? ——家還溫馨嗎? ——夫人美嗎?溫柔嗎?兒子都乖嗎? ——還是你仍獨眠,正懷念遠方的她或他? 二更三點。
梆聲自深巷裡傳來。
打更的人仍在長街那樓頭,亮着一盞半明半滅的燈籠,接踵行來。
世道安穩,和樂升平,才會有更夫、清道夫、乃至倒夜香的人,在衆人皆睡他獨醒為這靜息了的大都會抹去一分沉溺、盡一分微力。
梆聲尋常,自尋常百姓家的院落裡響起。
然而這更響卻不尋常。
——不但不尋常,而且還十分的不尋常。
因為更聲一響,屋頂上的局面忽然大變。
原先,那胖書生手舞足蹈,口裡念咒,但已是可輕易敵住那一修長一精悍和蒙面人指手劃腳的狂嘯與低吼。
不但能敵,還綽綽有餘,甚至通體還放着異彩、妙樂以及香風。
可是,一俟那披發狂人當月盤坐,月光當頭照,便又明顯的瘋狂了起來,之後,那驚濤書生念咒已顯然制不住這狂人,于是便掏出那管箫來。
箫聲一起,局勢才算勉強穩住了。
那披發狂人一度指天大呼之後,才算稍為安靜了下來。
且而今梆聲一響,披發人全身又是一震,突然目光遽變為深寒色的慘綠,又突然而立,居然咧咀桀桀笑說了一句斷了又續的話: “我——命——由——天,但還是不由人——也決由不得你們!” 驚濤書生臉上的汗涔涔而下。
兩名蒙面人眼露驚惶、畏怖之色。
——仿佛他們都知道:隻要這狂人一旦恢複了說話,回複了神智,他們就斷斷制之不住,身陷險境似的。
于是吳驚濤急吹響了蕭聲。
箫聲大急。
急若星火,旦充溢着殺氣。
兩名蒙面人也立即發出更怪異、奇特的吼聲與嘯聲,在這一刻裡,仿佛這兩路人馬,已不再互鬥,而是聯手一起合制住這頭号大敵狂魔再說了。
這箫聲、嘯聲與哮聲,使戚少商、孫青霞、詹别野也覺得暈眩、刺耳、心悸。
但三種特異的銳響卻不是針對他們而起的——雖則如此,這三大高手依然為這三種蘊揉了極高深功力的奇響而神為之奪。
他們本也想出手、發話、乃至阻止這嘯聲。
哮聲和箫聲,但在這三種異音複雜下,竟出不了手、發不了話、更妄論去阻止中斷這樣怪異的聲響了。
就在這時,那狂魔突然伸出了手。
他的手一動,就聽到串箍在他身上的鐵鍊發出令人牙酸的怪響。
他伸手就像一個與人拉拉手的動作,至少是一樣的友善溫和。
隻不過,他不是真的跟人拉手——即不是跟吳其榮和兩蒙面人,也不是與孫青霞、詹黑光和戚少商。
他是向天。
向天伸出了他的手。
中天有月。
月色非常蒼青。
他的手仰向了天,他的手非常蒼白。
一下子,他的手仿佛感染了月色,從手指開始,變得發青,頃刻間,已傳達主身,變成渾身鋪上了一層煙霞迷漫般的慘青。
然而,月色仿佛也受到感染,變得非常蒼涼慘白,像一張失去了五官的死人的臉。
月色仿佛已與他結為一體。
一樣的慘青。
一樣的蒼白。
一般的孤寂,以及怨、和凄。
月色好像遭水浸透似的,模糊了起來,好像還有點發脹、膨脹了開來。
他的身體也似散發的月色,開始緩緩的浮脹了開來,整個人都有點不真實了起來,就像一個神靈還是什麼似的,就降臨在這一角飛格上。
也許他本身并沒有發脹,隻是身上的氣勢增加了、增強了,同時也擴大了、拓大了。
以緻令人肉眼望去,他有點飄飄欲恤,同時也猙獰可怖。
這時候,他雙踝之間纏繞着的鐵鍊,原本是斑剝灰褐色的,現在忽然像通了電似的,炸放流通着一種湛銀色的異光來,并且不住的抖動急顫了起來,原來它發出令人牙龈酸軟的聲響,也忽爾改變了: 鐵鍊的每一個環扣和環扣之間,因顫動輕碰互擊之下發出的聲音,竟似有調子的,有節拍的,十分清脆好聽,就像—— ——就像一個夢。
夢裡有一個藍色的美人,又似是跳踴着一個白色的精靈,然而,她的水袖卻是紅色的,而且還是绯紅的。
奇怪的是,就隻是鍊環之間互相碰的響聲,卻都使人想起這些。
藍色的夢。
夢中的美女。
白色的精靈。
水彩色的袖子。
——以及即将遠去淡青色的人影。
戚少商是這樣想。
孫青霞也是這樣想。
詹别野也是這樣揣想,就連網在屋檐下大街上的雷念滾,也一樣得升起這樣的聯 這般怪異而奇特的聯想。
然而他們都不認得關七,也不曾與關七交過手,交過朋友,甚至還不能肯定眼前的人是不是關七! ——既然他們并不說話,又未見過,又何來這種無緣無故但又似有因有果的想法? 莫不是這披發狂人身上的鐵鍊,正聯系了什麼絕世的機密,表達了什麼高深的契機?還是聲音到頭來可以演變為一幅畫,而每一幅畫到頭來就是詩,詩到底還原為音樂? 這裡邊揭示了什麼秘密?抑或是世所無匹的功法内力? 這究竟蘊含了什麼莫大法力,就連修過佛、密、道的黑光上人,一時也無法體悟理解。
可是其結果卻立罕見影,馬上見到。
因為嘯聲、吼聲、蕭聲,不管再大、再銳、再利的聲音,都給這好聽的樂聲壓下去了。
一時,天地間隻剩這奇異的樂音。
以及這狂人的那一句: “我命由天不由人——啊——不由人,”
——原來他的語音并不尖銳跋扈,其實還是溫柔動聽,他說每一個字都像在朗誦,每一個字組成的句子就成了歌誦了。
隻是他不以為意。
也不為己甚。
隻自以為是。
隻不過他這樣一自說自話時,腳踝、臂腋間的鎖鍊交擊之聲便低落了下去,隻見驚濤書生吳其榮,腹部突然鼓脹了起來,還起伏不已,猶如蟾蜍吐息,手中的蕭聲,夾如裂吊、銀瓶乍裂,割耳而至! 同一時間,那修長個子似忽然長高了,像面條一樣,全身形更長更窄更狹更瘦。
也更伶仔。
同時,另一短小精悍個子,卻似更扁平了,甚至蓦然肥了起來,胖了開來,迅速發脹,更加扭曲古怪。
做了一件事: 他這回不再抖動鐵鍊。
他一旦察覺這三人再次聯“手”以“聲”來鉗制他,他就 他蒼白的手。
他隻有一隻手。
他的手很小,很秀氣。
——盡管他的身體、須發乃至衣袂有點肮髒、相當邋遢,還沾有許多灰塵、泥垢,但他的手依然白淨、相當幹淨。
他的指骨很有力。
指頭很尖,像女子的纖指。
他的腕骨很瘦,像孩子的手。
——就這樣的一隻手,仲向中天,但是跟蒼穹求救,要與皓月拉手。
月隻有光。
沒有手。
隻不過,當他的手一伸、就彈出了手指: 三隻手指。
——中、食和無名指。
他的手指一旦彈出,局面就變了: 月亮的光華,仿佛全都吸取漫經在他的指尖上,而且迅速蔓延貫注到他的手臂上。
他三指朝天。
彈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隻惜,天往往是無情的: 甚至也是無知無黨的。
——蒼天無情,大地無義,連大道也是無名的。
人呢? 他的手指才一彈了出去,就聽到兩種很特殊的聲音: 一,遙遠的天際,忽爾傳來一種聲音。
一種相當“古怪”的聲音。
一一所謂“古怪”,是因為滿城的人,包括各行各業各色的人等,連睿智如諸葛先生在内,都肯定沒有聽過這種聲音,所以,也無法聯想或推斷,那到底是什麼事物? 那是“嗡嗡”,也是“胡胡”,甚至也是“隆隆”的聲響,像磨坊飛到了半空,就像水車、風車在星際旋轉,又或是九百九十九萬隻人還大的蜜蜂,快要從夭而降。
又或是一點比耗子更大的蚊子,一針刺進了人的耳膜,且潛入了腦門裡去。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知。
隻有聲音。
沒有形狀。
一一甚至連痕迹也沒有。
隻知“它”由遠而近,又似隻在中天徘徊翺翔,不遠不近,若即若離,不生不滅,如色如空。
二,那是一個人的大叫。
叫的人是在長街口。
瓦子巷的巷口。
那人叫的是四個字。
那是一記招式的名稱。
——可是當這招式給喚起的時候,人們(至少武林中人)。
自然而然的就會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白愁飛。
——這人大叫的四個字正是:“三指彈天!” 不隻叫了一聲。
也不止是叫了一次。
那人一連叫了三聲,喊了三次:“三指彈天!天!三指彈天!天哪!三指彈天!天啊!” 三次“三指彈天”裡,還加插了“天”、“天哪”和“天啊”,可見叫的人驚愕程度之甚: 叫的人本來一向都很鎮定。
他是在“金風細雨樓”裡鎮定出了名的人,同時也是當日在白愁飛麾下“定”得讓這曾手握大權的“白樓主”也對他十分注重賞識的人物。
他就是孫魚。
孫魚而今之震愕,就是因為他曾在白愁飛手裡任過事之故。
他一看便知,那狂人使的正是白愁飛的絕門也是獨門的指法。
——那是白愁飛的指法,這人卻怎麼會使!? 可是感到震愕的不隻是他一個。
另一個人沒有叫,不過心中卻感到無比的震驚。
這震驚還帶着驚悟,羞愧與喜怒。
盡管他心中十分震動,但他絕對不會叫出聲來。
世上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叫這人失态、失驚或失聲的了。
甚至連那寶石般的眼色都沒有過任何一絲驚悚的閃影。
他的神情依然孤寞。
咀角依然冷峻的下抿着。
“他的秀眉依然如刀,眉骨依然如斜倚着的遠山似的高。
還帶者雪峰般的做。
——隻不過,如果極為熟悉他的人,十分留心注意的話,也許就會發覺,當他看見那狂人在使出“三指彈夭”的一刹間,他蒼白的臉孔突然充了血,然後又迅速盡退如潮,他的臉色又還他個蒼白依舊。
他依然連頭都不擡——就連他的脖子也早已扭斷了似的。
他從不擡頭。
他也不要擡頭。
他真的不能擡頭。
——他就是京城裡黑道上最大勢力的“六分半堂”三代大堂主:“低首神龍,斷頸争雄”: 狄飛驚。
狄飛驚依然匕袒不驚。
但他心中卻是暗悚不已,意念直如電掣星飛。
——屋檐上的人,為什麼會使“三指彈天”!? ——難道白愁飛未死? ——可是月下的狂人,的确不是白愁飛! 一一而而是關七? ——關七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而且重現江湖的關七,為何會愈來愈年輕?還越來越俊秀!? 他心中震動、驚疑,直至他把關七乍現的事跟吳驚濤扯在一起一并兒想,便恍悟了一半,卻增加了一半的懼惱和喜怨。
他明白了: ——難道……? 明白了的他卻更孤疑: ——原來……!
狄飛驚是由四名頸束着長發道人一般的漢子,用竹竿擡到街角來的。
他的人就端坐在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