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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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不群收錄林平之于門牆後,休息了一天,第二日率領衆弟子徑往劉府拜會。

    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親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地道謝。

    嶽不群甚是謙和,滿臉笑容地緻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

    天門道人、定逸師太、餘滄海、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

     餘滄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

    他五嶽劍派雖人多勢衆,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嶽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什麼行徑。

    當真說翻了臉,也隻好動手。

    ”哪知嶽不群見到他時,一般地深深一揖,說道:“餘觀主,多年不見,神清氣旺,好了不起!”餘滄海作揖還禮,說道:“嶽先生,你好。

    嶽先生神功了得,可越來越年輕了。

    ” 各人寒暄得幾句,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

    這天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返入内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湧到。

    丐幫副幫主張金鳌,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鐵姥姥,東海海砂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西思等人先後到來。

    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隻慕名而從沒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引見,喧聲大作。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别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衆人招呼,均想:“今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

    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豈不堕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嶽不群名字雖叫作“不群”,卻十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隻要過來和他說話,嶽不群一樣跟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華山派掌門、高人一等的架子。

     劉府的衆弟子指揮廚伕仆役,裡裡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

    劉正風的親戚、門客、賬房,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恭請衆賓入席。

    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以及班輩年紀,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隻是五嶽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嶽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身份,不便上坐,一衆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誰也不肯坐首席。

     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铳響,跟着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顯是什麼官府來到門外。

    群雄一怔之下,隻見劉正風穿着嶄新熟羅長袍,匆匆從内堂奔出。

    群雄歡聲道賀。

    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見他恭恭敬敬地陪着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

    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但雙眼昏昏然,一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

    嶽不群等人則想:“劉正風是衡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後的衙役右腿跪下,雙手高舉過頂,呈上一隻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着一個卷軸。

    那官員躬着身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正風聽旨。

    ” 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什麼相幹?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

    ”各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起,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劉府前後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場大厮殺已難避免,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又豈可得?隻待劉正風變色喝罵,衆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将那官員斬為肉醬。

     哪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恒,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據湖南省巡撫奏知,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娴熟,才堪大用,着實授參将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

    ” 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

    ”那官員撚須微笑,說道:“恭喜,恭喜,劉将軍,此後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周大人和張大人的逾格栽培。

    ”那官員笑道:“哪裡,哪裡。

    ”劉正風轉頭向他妹夫方千駒道:“方賢弟,奉敬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裡了。

    ”轉身取過一隻圓盤,盤中是個錦袱包裹。

     劉正風托過圓盤,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請張大人賞臉哂納。

    ”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将軍卻又這般多禮。

    ”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

    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分量着實不輕,并非白銀而是黃金。

    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将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

    ”早有左右斟過酒來。

    張大人連盡三杯,拱拱手,轉身出門。

    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到大門外。

    隻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铳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聲不得,各人臉色又尴尬,又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衆賓客雖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個“參将”那樣芝麻綠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做出種種肉麻的神态來,更且公然行賄,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

    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他這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得巡撫的保舉。

    劉正風向來為人正派,怎地臨到老來,利祿熏心,竟不擇手段地買個官來過瘾?”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

    無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任其空着。

    左首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鳌。

    張金鳌本人雖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仆役上來獻菜斟酒。

    米為義端出一張茶幾,上面鋪了錦緞。

    向大年雙手捧着一隻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上茶幾,盆中已盛滿了清水。

    隻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铳,跟着砰啪、砰啪地連放了八響大爆竹。

    在後廳、花廳坐席的一衆後輩子弟,都擁到大廳來瞧熱鬧。

     劉正風笑嘻嘻地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

    群雄都站起還禮。

     劉正風朗聲說道:“衆位前輩英雄,衆位好朋友,衆位年輕朋友。

    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當真臉上貼金,感激不盡。

    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

    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

    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

    這兩者如有沖突,叫劉正風不免為難。

    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也不算是衡山派的弟子了。

    我門下弟子如願意改投别門别派,各任自便。

    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衆位好朋友做個見證。

    以後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不過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也不參預了。

    ”說着又抱拳團團為揖。

     群雄早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隻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強不來。

    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号人物便是。

    ”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

    ”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

    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後卻不免齒冷。

    ”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什麼五嶽劍派是俠義門派,一遇到升官發财,還不是巴巴地向官員磕頭?還提什麼‘俠義’二字?” 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

    本來在這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什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餘人濟濟一堂,竟誰也不開口說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甚是慚愧。

    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

    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争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

    若違是言,有如此劍。

    ”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啪的一聲,将劍鋒扳得斷成兩截。

    他折斷長劍,順手将兩截斷劍揮落,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地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

    瞧他養尊處優,便似是一位面團團的富家翁模樣,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

    聞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