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聆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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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要叫‘英雄豪傑’,你盡管讓他叫。

    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确是英雄豪傑行徑,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稍起仇視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衆人聽了,都點頭稱是。

    陸大有低聲道:“倒是我這‘六猴兒’的外号好,包管沒人聽了生氣。

    ”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

    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起不和。

    從今而後,咱們也别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

    ” 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老實說也不怎麼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别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師父,又打你十棍。

    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将人家踢下樓去,一來趁人不備,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

    你有沒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樓去?”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師哥比。

    ” 那老者臉色鄭重,說道:“青城派掌門餘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黴不可。

    小師妹,你是見過餘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餘觀主嗎?他出手毒辣得很。

    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也不願見他了。

    ”語音微微發顫,似乎猶有餘悸。

    陸大有道:“那餘觀主出手毒辣?你見到他殺了人嗎?”那少女身子縮了縮,不答他的問話。

     那老者道:“那天師父收了餘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幾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衆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

    ”陸大有問道:“那有什麼枝節可生?師父隻是做事把細而已。

    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誰能不服了?” 那高個子道:“你知道什麼?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

    大師哥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卻也大有可能。

    ” 那老者道:“三弟說得是。

    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幹什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

    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餘觀主道歉的話,說頑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隻是這麼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下已将兩名頑徒……”說到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

     陸大有大有愠色,悻悻地道:“我也是頑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師哥并列,難道辱沒了你?”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叫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将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隻有洞庭春、水仙、龍井、祁門、普洱、鐵觀音。

    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

    ”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開頭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你家”是“你老人家”的簡略,乃是尊稱。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

    ”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

    ”在幾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

     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下已将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隻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

    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餘觀主看在青城、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勿予介懷,日後相見,親自再向餘觀主謝罪。

    ” 林平之心道:“原來你叫勞德諾。

    你們是華山派,五嶽劍派之一。

    ”想到信中說“兩派素來交好”,不禁栗栗心驚:“這勞德諾和醜姑娘見過我兩次,可别給他們認了出來。

    ” 隻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譏嘲,伸手要和我較量……” 陸大有道:“他媽的,青城派的家夥這麼惡!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什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

    ”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

    當下我隐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餘觀主接見。

    ”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

    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去幹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什麼過人之長,隻是我年紀大,比起衆位師弟來沉得住氣,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師命。

    他們可沒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于他們卻沒什麼好處。

    我住在松風觀裡,一直沒能見到餘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将功課擱下荒疏了。

    我信步走到松風觀後練武場旁,隻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

    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

    但便這麼一瞥之間,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

    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各人都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于是什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

    我回房之後,越想越奇怪。

    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号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内。

    衆位師弟,你們要是見到這種情景,那便如何推測?”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又或許是餘觀主新創一路劍法,因此上傳授給衆弟子。

    ” 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覺不對。

    以餘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倘若新創劍招,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

    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那麼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練習,豈不練壞了本門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麼尋常弟子就沒法領悟,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決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

    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哪裡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徑?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

    我不敢停步,晃眼間一瞥,記住了兩招,想回來請師父指點。

    那時餘觀主仍然沒接見我,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 那高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 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

    隻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

    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卻見場上靜悄悄的,竟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隻有疑慮更甚。

    我這樣信步走過,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什麼隐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隐隐的兵刃撞擊之聲。

    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衆,我說什麼也得出去相助。

    這次上青城山,我沒攜帶兵刃,倉促間無處找劍,隻得赤手空拳地前往……” 陸大有突然贊道:“了不起!二師哥,你好膽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地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餘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什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餘觀主,隻是我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隻得挺身而出。

    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裡做縮頭烏龜麼?” 衆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

    陸大有扮個鬼臉,笑道:“我是佩服你、稱贊你啊,你又何必發脾氣?”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等稱贊,聽着不見得怎麼受用。

    ”幾名師弟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别理六猴兒打岔。

    ”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厲害,暗想: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了。

    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從窗縫中向内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

    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餘觀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

    這哪裡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隻見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 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閑着,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作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

    ” 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隻見後殿正中,坐着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臉孔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七八十斤重。

    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餘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都目不轉睛地瞧着四名弟子拆劍。

    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

     “我知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了出去,于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

    大師哥一腳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歡喜的。

    畢竟大師哥替本派争光,什麼青城四秀,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

    但如我偷窺人家隐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财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多半便會将我逐出門牆。

     “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幹系,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隻說:‘隻看幾招,立時便走。

    ’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

    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為希奇古怪,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但說這些劍招有什麼大威力,卻又不像。

    我隻是奇怪:‘這劍法并不見得有什麼驚人之處,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地加緊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克星麼?看來也不見得。

    ’又看得幾招,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

    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

    以餘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隻須跨出一步,隻怕立時便給他發覺。

     “那天晚上,劍擊聲雖不絕傳來,我卻不敢再去看了。

    其實,我若早知他們是在餘觀主面前練劍,說什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

    六師弟恭維我有膽色,這可受之有愧。

    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吓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

    ” 陸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

    不過如果換了我,倒也不怕給餘觀主發覺。

    那時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什麼分别。

    餘觀主本領再高,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麼一号英雄僵屍。

    ”衆人盡皆絕倒。

     勞德諾續道:“後來餘觀主終于接見我了。

    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未免太過見外了。

    華山、青城兩派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

    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餘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

    我是小輩,辭别時自須跪下磕頭。

    我左膝一跪,餘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将我托了起來。

    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隻覺全身虛飄飄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将我摔出十餘丈外,或者将我連翻七八個筋鬥,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

    他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

    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餘觀主又笑了笑,說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什麼意思?”勞德諾道:“他當時臉上神氣挺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

    ”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勞德諾續道:“我回到山上,向師父呈上餘觀主的回書。

    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謙下,師父看後很高興,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

    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父命我照式試演。

    我隻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

    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劍法!’”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