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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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保性命,挨得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

    若說不讓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 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嶽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

    令狐沖隻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獨孤九劍”每一劍都攻人要害,一出劍便是殺着,當下不敢使用。

    他自從習得“獨孤九劍”後,見識大進,加之内力渾厚之極,雖使的隻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不相同。

    嶽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他身前。

     旁觀衆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自均知他有意相讓。

    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都深有憂色。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異種内力反噬的惡果。

    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甚為忠義。

    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嶽不群便要一劍将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

    他所使招式全為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令狐沖顯然決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着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

    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隻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

    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隻三個字:“怎麼辦?” 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

    ”盈盈明白父親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

     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更加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對面去。

    ”盈盈仍然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

    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

    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

    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

    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随手揮灑,将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所使已不限于華山劍法。

    他若還擊一招半式,早便已逼得嶽不群棄劍認輸,雖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卻始終不出手攻擊。

    嶽不群自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将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緻。

    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留有破綻。

    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觀衆人見嶽不群劍法精妙,又占盡了便宜,卻始終沒法刺中令狐沖;又見令狐沖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乎亂擋亂架,卻曲盡其妙,輕描淡寫地便将嶽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越佩服,均想:“沖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當非虛言。

    ” 嶽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喲,不好!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跟我纏鬥。

    他雖不來傷我,卻總叫我難以取勝。

    這裡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

    我不斷地死纏爛打,成什麼體統?哪裡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 他當即将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

    令狐沖斜身閃開。

    嶽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

    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

    嶽不群長劍反撩,疾刺他後心,這一劍變招快極,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

    衆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在半空,隐隐感到後心來劍,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他隻得長劍挺出,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隻聽得噗的一聲響,嶽不群長劍刺入木柱。

    劍刃柔韌,但他内勁所注,長劍竟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

     衆人又都“啊”的一聲。

    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贊歎之情,人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又慶幸嶽不群終于沒刺中他。

     嶽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仍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衆人的叫喚,竟然都在同情對方,心下大為懊怒。

     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

    當年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

    後來氣宗弟子将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

    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裡說得漂亮,内心深處對這劍法卻無不佩服。

     當嶽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鬥,嶽夫人就已傷心欲涕,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心頭大震:“當年兩宗同門相殘,便因重氣功、重劍法的紛争而起。

    師哥是華山氣宗的掌門人,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絕技,若給外人識破了,豈不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并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憂心如焚。

     嶽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長劍。

    令狐沖站在柱後,并不轉出。

    嶽不群隻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顔面。

    兩人相對而視。

    令狐沖低頭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敵手。

    咱們不用再比試了吧?”嶽不群哼了一聲。

     任我行道:“他師徒二人動手,沒法分出勝敗。

    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

    老夫向你賠個罪,咱們就此别過如何?” 嶽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我們明明是輸了。

    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我們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

    ” 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禅忽道:“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嶽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遲疑道:“這個……”嗤的一聲響,嶽不群繞到柱後,挺劍向令狐沖刺去。

     令狐沖閃身避過,數招之間,二人又已鬥到了殿心。

    嶽不群快劍進擊,令狐沖或擋或避,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

     再拆得二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

    ” 衆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但如此打法,隻怕幾個時辰之内,也的确難有結果。

     任我行心想:“這嶽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于不敗之地,說什麼也不會輸的。

    可是沖兒隻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于咱們不利。

    須得以言語激他一激。

    ”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 向問天道:“不錯。

    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盡集于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加了不起。

    ”向問天道:“是哪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歎為觀止。

    ”向問天道:“請問是什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

    ”向問天道:“屬下隻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

    ”任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隻練硬一張臉皮。

    ”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嶽不群嶽先生所創。

    ”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嶽先生氣功蓋世,劍術神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

    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将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

    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

    ”向問天道:“嶽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永垂不朽的了。

    ”任我行道:“這個自然。

    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可得千萬小心在意。

    ”向問天道:“是,屬下牢記在心。

    練得臉皮老,誰也沒法搞!” 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盡量地譏刺嶽不群。

    餘滄海聽得嘻笑不絕,大為幸災樂禍。

    嶽夫人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嶽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

    他提劍刺出,令狐沖向左閃避,嶽不群側身向右,長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妙着,叫做“浪子回頭”。

    令狐沖舉劍擋格,嶽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卻是一招“蒼松迎客”。

    令狐沖揮劍擋開。

     嶽不群刷刷兩劍,令狐沖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嶽不群哼的一聲,又一劍刺将過去,令狐沖再退一步。

     旁觀衆人見令狐沖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什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難以抵擋?” 衆人自均不知,嶽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嶽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的“沖靈劍法”。

    當時令狐沖一片癡心,隻盼日後能和小師妹共締鴛盟,嶽靈珊對他也是極好。

    二人心中都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嶽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同門都會,這一套“沖靈劍法”,天下卻隻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内心都有絲絲甜意。

     不料嶽不群竟在此時将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令狐沖登時手足無措,既覺羞慚,又感傷心,心道:“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

    你要殺我,便殺好了。

    ”隻覺活在世上了無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

     嶽不群長劍跟着刺到,這一招卻是“弄玉吹箫”。

    令狐沖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

    嶽不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

    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勢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潇灑蘊藉,頗有仙氣。

     相傳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箫。

    有一青年男子蕭史,乘龍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箫。

    秦穆公便将愛女許配他為妻。

    “乘龍快婿”這典故便由此而來。

    後來夫妻雙雙仙去,居于華山中峰。

    華山玉女峰有“引鳳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頭盆、梳妝台,皆由此傳說得名。

    這些所在,令狐沖和嶽靈珊不知曾多少次并肩同遊,蕭史和弄玉這故事中的綢缪之意,逍遙之樂,也不知曾多少次缭繞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見嶽不群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令狐沖心下亂成一片,随手擋架,隻想:“師父為什麼要使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以便乘機殺我麼?” 隻見嶽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三招“沖靈劍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蕭史乘龍”。

    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餘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複,這一招既能為對方所化解,再使也必無用,反令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

    嶽不群卻将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衆人均大惑不解。

     令狐沖見嶽不群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

    隻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歸華山門下。

    ” 華山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般,稱為“迎客松”。

    這招“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

    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牆,不但師父、師娘與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歡迎我了。

    ”蓦地裡心頭大震:“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還可将小師妹配我為妻。

    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法’,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此意,隻是我糊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蕭史乘龍’這兩招。

    ” 重歸華山和娶嶽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着天下高手之前,将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明白無比。

    令狐沖素知師父最重然諾,說過的話絕無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列門牆,又将女兒許配自己為妻,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

    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知嶽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大有恨意。

    但男女婚配,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嶽不群既允将女兒許配于他,嶽靈珊決計無可反抗。

    令狐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然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

    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将順于她,日子久了,定會感于我的至誠,慢慢地回心轉意。

    ”嶽靈珊向他大發嬌嗔,他終于哄得她轉嗔為喜,過往已不知有幾十百次,而他深知小師妹性情,有把握必能辦到。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顔開。

    嶽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兩招連綿而至。

    劍招漸急,若不可耐。

    令狐沖猛地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将我重行收歸門下。

    我得重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複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

    我貪圖一己歡樂,卻負人一至于斯,那還算是人麼?”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模模糊糊,隻見嶽不群長劍橫過,在他自己口邊掠過,跟着劍鋒便推将過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箫”。

     令狐沖心中又是一動:“盈盈甘心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幸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沖嗎?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

    ”突然腦中一暈,隻聽得铮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

     旁觀衆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子晃了晃,睜開眼來,隻見嶽不群正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鮮血點點滴滴地掉将下來。

    他大吃一驚,才知适才心神混亂之際,随手擋架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嶽不群的右腕。

    他立即抛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 嶽不群一腿飛出,正中他胸膛。

    這一腿力道好不淩厲,令狐沖登時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隻覺眼前一團漆黑,直挺挺地摔将下來,耳中隐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