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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勉強看了兩三頁書,但是眼皮漸漸地變得沉重起來,她不知不覺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二小姐,二小姐。
”淑英夢見自己同琴表姐正在花園裡湖心亭上聽婉兒講話,聽見有人喚她,便含糊地應了一聲,依舊閉着眼睛。
她還不曾醒過來,但是接着一個噗嗤的笑聲把她驚醒了。
她驚訝地睜開眼睛看:一個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着嘴在對她笑。
“二小姐真好睡!鋪蓋也不蓋一床,看着了涼生病的,”绮霞帶笑說。
“不要緊,天氣這樣暖,哪兒會着涼?”淑英說着伸了一個懶腰,就坐起來。
她一面問道:“什麼事情?是不是來了客人?”“是,周家外老太太來了。
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就過去,”绮霞答道。
“那麼蕙小姐同芸小姐也都來了?”淑英驚喜地問道。
“自然羅。
還有兩位舅太太,還有枚少爺,滿屋子都是客人,鬧熱得很,”绮霞興高采烈地回答道。
“好,讓我換件衣服就去,”淑英站起來,去開了立櫃門,在那裡面取出一件淡青湖绉的夾衫。
她又問绮霞:“三太太呢?”“三太太剛才帶翠環去了。
我先去請她,過後才來請你。
二小姐,你快點去罷,”绮霞興奮地催促道。
“你看我這樣子好去見客人嗎?難為你給我打盆臉水,等我收拾一下就去。
”淑英說了便拿着衣服往後房走去,绮霞也跟着她走進後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臉水來。
淑英洗了臉,擦了一點粉,把頭發抿光,又換好衣服,便和绮霞一道出去。
她們走到左上房窗下,聽見嘈雜的人聲從房裡送出來。
淑英忽然有點膽怯,遲疑地停了腳步。
但是绮霞搶先地跨上石級,兩三步走進裡面去了。
淑英也隻得跟着她進去。
周氏房裡裝滿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說有笑地談着。
淑英剛跨進門檻,就看見好幾個人站起來,五顔六色的衣服幾乎使她的眼睛花了。
她聽見一個聲音叫“二姐”,那是淑華的聲音。
她連忙帶笑走過去。
房裡的客人都是她見過的,四年的分别不會使她完全忘記了那些面容。
她先給周老太太請了安,又給兩位舅太太請了安,然後跟兩個表姐和一個表弟都拜過了,就在她的母親張氏身邊一個方凳上坐下來。
周氏、張氏繼續陪客人講話。
淑英就趁這個時候偷偷地看那幾個客人。
周老太太的頭發花白了,那張黃瘦的臉還是和從前一樣,一張略扁的嘴說起話來卻很有精神。
大舅太太陳氏有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是一個豐滿的中年婦人,穿了一件淺灰色團花緞子的夾襖,系了一條紅裙子。
二舅太太徐氏比較年輕一點,身材短小,面孔帶圓,穿的是一件淺藍色滾邊的夾襖,系着一條青裙子。
她因為居孀,臉頰上沒有擦紅粉。
那個有一張瓜子臉,鳳眼柳眉,細挑身材,水蛇腰,穿一件滾邊玉色湖绉短襖系粉紅裙子的是蕙小姐。
更年輕的一個是芸小姐,她的衣服同蕙的一模一樣。
她和蕙還是差不多一樣的高矮。
一張脂粉均勻的圓圓臉上帶着非常天真的表情。
她愛笑,笑起來的時候頰上便現出兩個很可笑的酒窩。
蕙的腦後垂着橢圓的發髻,芸卻梳了一根松松的大辮子。
還有一個枚少爺,年紀比覺英大一點,臉長長的,上面沒有血色,穿着不大合身的青緞子馬褂,杏黃色團花袍子。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角落裡,把兩隻手放在膝上,低着頭,垂着眼,不跟人講話,也不去看别人。
淑英看見枚少爺的這種神情,臉上浮起微笑。
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
蕙在凝神地傾聽周氏講話,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臉上還帶了端莊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角挂了一線愁思。
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訴過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這個少女的命運,心裡有些難受,不覺癡癡地望着這張美麗的面孔出神。
“蕙兒,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講話?不見面的時候你想念的了不得。
見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帶笑地對蕙說。
蕙含笑地應着。
她掉過臉來,眼光落在淑英的眼睛上,和淑英的眼光遇着了,兩人相對微微一笑。
淑華正在跟芸談話,也閉了嘴,驚訝地看衆人。
“我們二女也是這樣,”張氏陪笑道。
她又掉過頭對淑英說:“蕙表姐、芸表姐是遠客,你當主人的不好好地陪她們談談心,倒像啞巴一樣隻管坐在這兒發呆!”“是,不過媽也說得太過于了。
人家剛剛坐下來,正在聽周外婆講話,還來不及開口嘛!”淑英笑着分辯道。
“蕙姑娘,芸姑娘,你們不要客氣。
你們姊妹家好幾年不見面了。
現在盡管談你們的私房話,我們不來打攪你們。
你們在這兒又不是外人……”周氏溫和地、親切地對蕙和芸兩姊妹說。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聽見窗外有人說話的聲音,接着張嫂報告:“四太太,五太太來了。
”房裡馬上起了騷動,所有的人全站起來,高身材的王氏和矮小的沈氏穿着整齊的素淨衣服走進了房裡。
淑貞畏怯似地跟在後面。
主客們互相招呼着行了禮,又讓座,過了一會,大家才謙遜地坐下去。
張嫂給王氏、沈氏斟了兩杯茶端上來,又提着壺在客人的茶碗裡添了水。
大家剛坐定,談了兩三句客套話。
周氏又請客人寬去裙子,張氏、王氏、沈氏都附和着,客人們就都把裙子寬除了。
绮霞把裙子一一折好,疊在一起,鄭重地放在床上。
客人們重新坐下,不像先前那樣地拘束了。
周氏便叫绮霞和翠環捧了水煙袋來給客人裝煙。
周老太太和二舅太太都是抽煙的。
她們每抽了一袋煙就停下來跟主人談話。
她們所談的無非是外州縣的生活;她們所愛聽的也就是四年來省城裡的種種變動和一般親戚的景況。
後來周氏偶然提起覺新,周老太太就稱贊道:“他辦事情比他的大舅還能幹。
我們這回全虧得他。
收拾房子,買家具,一切安排布置全是他一手辦理,真難為他。
”周老太太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注意到翠環把煙袋送到她的嘴邊,同時揚起紙撚子,預備吹燃,她就收住話,略略掉過頭去,伸手把煙袋嘴放在口裡抽了一袋煙,然後吩咐翠環道:“不要裝了。
”張氏看見周老太太抽完了煙,便陪笑道:“大少爺自來就愛辦事。
我們親戚家裡有什麼事情,總要找他幫忙。
他給别人辦事比替自己辦事還熱心。
”“這真難得,”二舅太太附和道。
她看見周老太太停止了抽煙,便也把給她裝煙的绮霞打發走了。
“好倒好,不過他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我看他平日也太累了一點,”周老太太沉吟了一下,然後關心地說,“他的樣子比從前老些了。
”“是啊,大少爺的确比從前老些了。
他以後也應該多多養息,”大舅太太順着周老太太的口氣說。
接着她又對周氏說:“大妹,你可以勸勸他少累一點。
”“我也勸過他幾次。
不過他總說他忙一點心裡倒舒服。
其實說起病來他又沒有什麼大病,就是精神差一點。
以前還看不出什麼;自從去年少奶奶去世以後,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