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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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敗以後,厚木佑三的生活似乎是從與富士子的重逢開始的。

    與其說是同富士子重逢,還不如說是同佑三自己重逢呢。

     “啊,她還活着!”佑三看見富士子,大吃一驚。

    這單純是震驚,不夾雜着任何歡樂與悲傷。

     佑三發現富士子的身影的瞬間,無法判斷那究竟是人像還是物體。

    佑三是同自己的“過去”重逢了。

    “過去”是憑借富士子的形體出現的,佑三卻覺得它是一種抽象的過去的化身。

     然而,“過去”是以富士子的具體形象表現出來的,那麼“過去”就是現在了吧。

    眼前出現的“過去”和現在重疊了。

    佑三驚訝不已。

     此時此刻,對佑三來說,過去與現在之間存在着一場戰争。

     勿庸置疑,佑三這種怪誕的驚愕,也是這場戰争引起的。

     也可以說,這種驚愕是由于在戰争中早已被埋沒的東西又複活了。

    那場殺戮和破壞的浪潮,竟然無法消滅男女之間的細碎瑣事。

     佑三發現富士子還活着,如同發現自己也還活着一樣。

     佑三同自己的過去徹底決裂,猶如毅然同富士子分手一樣。

     他以為自己早已把這兩樁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就是在戰亂中,天賦的生命也依然隻有一次。

     佑三與富士子重逢,是在日本投降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那時候,時間概念似乎已經消失,許多人都沉溺在國家與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已經颠倒錯亂的漩渦之中。

     佑三在鐮倉站下了車,仰望着若宮大街上的一排排高聳入雲的青松,感到樹梢上正常流逝的歲月是和諧的。

    人們住在受戰火洗劫的東京,對這種自然景象是很容易忽略的。

    戰争期間,各地的青松相繼枯死,并不斷蔓延,仿佛是國家的一種不祥的病斑。

    然而,這一帶的街樹,大都還活下來了。

     佑三收到了住在鐮倉的友人的明信片,說鶴岡八幡宮将要舉辦“文墨節”,佑三就是前來赴會的。

    舉辦這次盛會,似乎表明當局決定實行文治,也意味着戰神已經改變了這個社會。

    前來參加這個和平節日的人,再不去祈求什麼武運和勝利了。

     佑三來到神社辦事處門前,看見一群身穿長袖和服的少女,頓覺耳目一新。

    因為當時人們還沒有脫下防空服或是難民服,穿着盛裝的長袖和服,就顯得色彩異樣絢麗了。

     占領軍也應邀參加了盛會。

    這些少女就是為這幫美國人端茶送水的。

    這些占領軍在日本登陸以後,也許是初次看見和服,覺得新奇,競相拍起照來。

     如果說,兩三年前還保持這種風俗,連佑三也是難以置信的。

    佑三被領到露天茶座内,置身于褴褛灰暗的服裝之中,這些少女的服飾就顯得豔美到了極點。

    佑三對少女們這種服裝,贊歎不已。

    缤紛多彩的服飾,映襯着少女的表情和動作。

    這也像是在喚醒佑三。

     茶座設在綠樹叢中。

    美國兵老老實實地并排坐在神社常見的長條白木桌旁,露出一張張單純的好奇的臉。

    一位約莫10歲的小姑娘端來了淡茶。

    她那活像模特兒的服裝和舉止,使佑三聯想起舊戲裡的兒童角色。

     這麼一來,大姑娘的和服長袖和鼓起的腰帶,很明顯地令人感到和時代的氣氛很不協調。

    健康的良家閨秀竟這般穿戴,反而給人一種可憐的印象。

     如今看來,這種花哨的色彩和圖案,未免有點庸俗和粗野。

    佑三不由得思索着這樣一個問題:戰前和服縫匠的工藝和穿着者的趣味,如今為什麼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呢? 同其後的舞蹈服相比,人們的這種感觸就更加強烈了。

    神社的舞殿正在表演舞蹈。

    或許古雅的舞蹈服很特别,而少女的衣裝卻很平常。

    眼前少女們的盛裝,也是特别值得欣賞一番的。

    不僅是戰前的風俗,連女性的生理特征,她們也表露無遺。

    舞蹈服的料子質地好,顔色鮮豔。

     浦安舞、獅子舞、靜夫人舞、元祿賞花舞——這些衰落的日本的剪影,猶如笛音,蕩漾在佑三的胸中。

     招待席分設在左右兩側,一側是占領軍席,佑三他們則坐在植有大銀杏樹的西側。

    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有些枯黃了。

     坐普通席的孩子們向招待席蜂擁而來。

    以這些孩子的褴褛衣裝為背景,少女們的長袖和服就像泥潭裡的一枝鮮花。

     陽光透過杉林樹梢,灑在舞殿的紅漆大柱的柱腳上。

     一個像是跳元祿賞花舞的藝妓,從舞殿的台階上走下來,同幽會的情人依依惜别。

    佑三目睹她那衣裳下擺拖在碎石地上遠去的情形,心頭蓦地湧上一陣哀愁。

     她的棉和服鼓鼓囊囊,露出鮮豔的絹裡,華麗的内心隐約可見。

    這下擺酷似日本美女的肌膚,也像日本女性的妖豔的命運——她毫不珍惜地把它拖曳在泥土上,漸漸遠去,豔美得帶上幾許凄涼,漾出一縷縷纖細、悲槍、肉感的哀愁。

     在佑三看來,神社院内宛如一幅肅穆的金屏風。

     也許由于靜夫人舞的舞姿是中世紀的,元祿賞花舞的舞姿則是近代的,戰敗不久,佑三看着這些舞蹈,簡直失去了抵禦能力。

     他以這種眼光追逐着舞姿,視線裡闖入了富士子的紅顔。

     “啊!”佑三不覺一驚,一瞬間反而感到茫然了。

    他暗自提醒自己:看見她會招來沒趣的呀。

    然而,他并沒有覺得富士子是活着的人,或者是什麼會危及自己的東西,他也就沒有打算馬上把視線移開。

     望着富士子,剛才被舞衣下擺勾起的感傷,全然消失了。

    這倒不是富士子給他留下了多麼強烈的印象;他仿佛是一個神志昏迷的人,剛剛恢複了意識,而富士子隻不過是映現在他眼簾裡的一個物象。

    這就好像在生命與時間的洪流彙合處浮現出來的東西一樣。

    于是,在佑三的心曲裡,産生了一種肉體的溫馨,一種似乎同自己的過去重逢的依依之情。

     富士子的目光也茫然地追逐着舞姿。

    她沒有發現佑三。

    佑三看見了富士子,富士子卻沒有發現佑三。

    佑三覺得有點蹊跷。

    原先兩人相距不過十來米,可誰也沒有發現誰,這段時間是令人不可思議的。

     佑三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