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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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

    那隻獵狗成天呆在二樓的窩裡。

    隻要把它抱下樓,它就習慣性地以為是母狗來了,像老練的面首一般。

    它的毛細短,裸露出異常發達的器官,連他都覺得可怕,不由地把視線移開了。

     不過,他并不是由于這個原因才不飼養狗。

    看到母狗生産和育仔,對他來說比什麼都快樂。

     據說那是一隻波士頓獵狗。

    它挖牆腳,咬破舊籬笆,本來把它拴着準備讓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繩子咬斷跑了出來。

    他曉得它會産下雜種狗。

    當女傭把他喚醒的時候,他像個醫生,睜開眼睛就說: “準備剪刀和脫脂棉。

    還有,趕緊切斷酒桶的繩子。

    ” 院中的土地上,灑滿初冬的朝陽。

    唯有這裡,呈現些許新鮮的氣氛。

    在陽光下,狗躺卧着,從肚子裡鑽出來一個茄子似的袋狀物。

    它輕輕地搖擺着尾巴,擡眼望着他,仿佛申訴什麼。

    他突然感到這是一種類似道義的譴責。

     這條狗是初次來月經,還沒發育成熟。

    從它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麼回事。

     “這隻狗好像不曉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麼變化,顯得很困惑的樣子。

    怎麼辦?”它難以為情,有點腼腆,卻天真地任人擺布,對自己所作所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麼責任。

     因此又使他回憶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

    她當年賣身給他時,她臉上的神氣恰好和眼前這條狗一樣。

     “聽說一搞上這行買賣,就漸漸麻木不仁,是真的嗎?” “那也不見得。

    隻要你會見的是你所喜歡的人,就不會變得麻木不仁。

    再說,倘若你經常會見的總是那麼兩三個人,也不算是買賣呀。

    ” “我很喜歡你。

    ” “即使這樣,你還是麻木不仁,是不是?” “哪兒的話。

    ” “是嗎?” “我出嫁的時候,就會真相大白的。

    ” “是會真相大白的。

    ” “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該怎麼辦?” “你太太當時是什麼樣子?” “這個……” “嗯,告訴我嘛。

    ” “我沒有太太。

    ” 他驚奇地凝望着她那非常認真的樣子。

     “你像她,我感到内疚啊!”他說着把狗抱了起來,移到産箱裡。

     母狗很快就生産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

    他用剪子破開胎衣,剪斷臍帶。

    第二個胎衣很大,内中兩隻狗崽泡在渾濁的青綠色胎水裡,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顔色。

    他麻利地用報紙把它包上。

    接着又生了三隻。

    都是胎衣崽。

    然後又下第七胎。

    這是最後一胎了,崽子在胎衣裡蠕動,但已經幹癟了。

    他觀察了好一陣子,旋即用報紙把它連胎衣一古腦兒包起來。

     “你給我扔掉吧。

    西方有溺嬰的習慣。

    弄死發育不健全的崽子,這才能造就出良種。

    可是日本人富于人情味,不能這樣做……你給母狗喂點生雞蛋吧。

    ” 他洗過手,又鑽進被窩裡。

    新的生命誕生了。

    他内心充滿了新的喜悅,恨不得到街上轉悠一番。

    至于弄死了一隻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

     卻說在小狗剛會半睜眼睛的一個早晨,一隻崽子死了,他揀出來放在懷裡,早晨散步時順便把它扔掉了。

    兩三天後,又有一隻死了。

    母狗為了造窩,把稻稭扒得成七八糟。

    崽子被埋在稻稭裡。

    狗崽還沒有足夠的力氣自己扒開稻稭。

    母狗不但沒把狗崽叼出來,自己反而躺在蓋着稻稭的崽子身上睡大覺。

    一夜之間,狗崽有的被壓死,有的被凍死。

    如同人間愚蠢的母親用Rx房壓着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樣。

     “又死了。

    ”他說着就漫不經心地将第三隻死狗揣在懷裡,吹着口哨喚來了一群狗,把它們帶到附近的公園裡去。

    波士頓獵狗高高興興地四處亂竄,看樣子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看見這種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來。

     千花子19歲上,被一個投機商帶到哈爾濱,呆了三年,向白俄學習舞蹈。

    爾後這個男子無所作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于是讓千花子參加正在滿洲巡回演出的樂團,好容易才煎熬過來,兩人輾轉回到了國内。

    在東京安頓下來不久,千花子便抛棄了這個投機商,同一個從滿洲搭伴來的伴奏家結了婚,然後到各處巡回演出,還舉辦了專場個人舞蹈會。

     那時節,他也算是一個關心樂壇的人。

    不過,與其說他理解音樂,不如說他隻不過是每月給某音樂雜志交錢罷了。

    但是,為了同一些熟人閑聊天,他還是常去聽音樂會。

    也觀看千花子的舞蹈。

    他被千花子粗犷、妖豔的肉體弄得神魂颠倒。

    究竟是什麼秘密喚醒了她這種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為什麼那時候不同她結婚呢? 然而,舉行第四屆舞蹈會的時候,她肉體的魅力驟然削弱了。

    他鼓足勁頭走到後台,也顧不得她尚未脫下舞服,正在卸裝,就拽着她的衣袖,把她帶到昏暗的後台去。

     “請你松手!稍一觸動,我的Rx房就痛。

    ” “這可不行啊,幹麼要幹這等傻事?” “因為我向來喜歡孩子。

    說真的,過去我多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啊。

    ” “你真想撫養孩子?被那種婆婆媽媽的事纏住,你的技藝能發展下去嗎?現在養了孩子,你怎麼辦?早就該注意啦。

    ” “但是毫無辦法啊。

    ” “别胡說,女藝人一個個都撫養孩子,那還了得!你丈夫是怎麼想的?” “他很高興,很喜歡呐。

    ” “唔。

    ” “幹了那行,現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興啊。

    ” “那就不跳舞算了。

    ”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聲音異常激動。

    他也沉默不語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

    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沒能放在自己身邊加以照料。

    也許就是由于這個緣故,夫婦倆的關系漸漸地淡漠了,疏遠了。

    這種傳聞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千花子沒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隻波士頓獵狗一樣。

     拿狗崽來說,他若有心挽救它,還是可以救活的。

    頭一隻死去之後,他倆可以把稻稭切得更細碎些,或者在稻稭上鋪一塊布,這樣第二隻就可以免于一死了。

    這點他是知道的。

    然而最後一隻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個兄弟一樣喪生了。

    他倒不是盼望這些狗崽死光,卻也沒想過必須讓它們活下去。

    他對它們這麼冷漠,大概因為它們都是雜種的緣故吧。

     馬路邊的狗,常常跟随他回來。

    在遠遠的路上,他一邊招呼這些狗,一邊走回家,給它們喂食,還讓它們睡在暖乎乎的窩裡。

    他感謝狗能理解他那顆慈祥的心。

    然而,打他飼養了自家的狗以後,他就不再去理睬路邊的雜種狗了。

    至于人們,大概也是這樣的吧。

    他蔑視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獨。

     對待小雲雀,他也是如此。

    起先他想救活它、飼養它,後來這種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

    他還想,何苦去撿人家扔下不要的鳥兒呢。

    所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