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失的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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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輕人還是沒有反應。

     “他也許無法開口說話?”我在一旁插嘴,“昨晚,野口醫生不也這麼說嗎?” “那種可能性很大。

    ”野口醫生點點頭。

     一陣酒味飄進我的鼻腔中,昨晚他和伊佐夫究竟喝了多少酒? “但或許這是因為驚吓而産生的暫時性症狀。

    ” “想說但說不出來?”玄兒和那年輕人一樣,兩隻胳膊撐在桌子上,“你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年輕人放開抱着頭的雙手,微微點點頭,依然埋着臉。

     “看來還是無法說話,發不出聲,對嗎?” 年輕人停頓幾秒,再次微微點點頭,顯得有點膽怯。

     “是嗎……”玄兒用手撐着腮幫子,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對了,看看這個……” 玄兒将手插進褲兜中,從裡面拽出銀鎖鍊。

    垂挂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平台上發現的那塊懷表。

    銀鎖鍊嘩啦啦響着,被放到年輕人面前。

     “你認識這塊表嗎?” 年輕人慢慢地擡起視線,看着桌上的懷表。

    随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銀鎖鍊,慢慢拿起來,又用左手抓住鎖鍊一端。

    纏在他左手上的繃帶似乎昨晚被野口醫生換過了。

     年輕人擡起頭,那塊懷表就在他眼前微微晃動着,一閃一閃的。

     年輕人方才還很茫然,沒有喜怒哀樂的臉上有了一些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覺得那似乎是驚訝的神色。

    年輕人的嘴唇微微顫動,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認識,是嗎?”玄兒探出半個身子,問道。

     年輕人看着晃動的懷表,目不轉睛。

     “中也君!”玄兒回頭看着我,“能把那個借我用用嗎?” “是這個嗎?”我看玄兒指指我身邊的素描本,“給,但你要幹嗎?” “有筆吧?鋼筆呀,鉛筆什麼的。

    ” “有。

    ” 玄兒接過我遞過去的鉛筆,打開素描本的最後一頁——那裡當然什麼都沒畫——擺到年輕人面前。

    年輕人把懷表放同桌子,茫然地看着玄兒。

     “用這個!”玄兒将鉛筆塞到那個年輕人的手中,“如果你說不出話,就用筆寫。

    你能寫吧?對,我先問你一些簡單的判斷題,如果對,你就畫O,如果不對,你就畫X,如果兩者都不是,或者不知道,就畫△,……好嗎?你明白嗎?” 雖然玄兒的話沒有立竿見影,但那年輕人似乎聽懂了他的要求,用右手握住鉛筆。

    他握筆的姿勢看上去有點别扭。

     他伸手将打開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将鉛筆靠近白色的畫紙,然後畫了一個标記,雖然畫得七扭八歪,但仍能看出,那是個O。

    也許這是對玄兒剛才同題的回答。

     玄兒點點頭:“太好了。

    我現在開始發問了——你認識那塊懷表嗎?如果認識,就畫O,如果不認識,就畫X。

    ” 年輕人笨拙地畫了一個O。

     “那塊表是你的嗎?” 回答依然是O。

     “在那塊表的背面刻着‘T.E',那是你名字的縮寫嗎?”年輕人猶豫片刻,畫了一個△。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不知道,還是兩個答案都不是? “我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回答是X。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隔了一會兒,答案還是X。

     “昨天傍晚,你獨自登上十角塔,從最上層的平台上摔落下來。

    失去意識的你被我們發現,并被擡到這裡。

    這塊懷表就掉在那個平台上——你記得嗎?” 年輕人畫了一個X。

     “果然如此。

    ”玄兒用手慢慢地摸摸尖下巴,嘟哝着,“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模糊記憶吧。

    這裡是何處,為何來這裡,甚至連自己是誰都無法準确地想起來。

    因為墜落時的撞擊,他才會喪失記憶的。

    ” 玄兒又沖着年輕人問道:“沒有記憶,想不起來,你是這樣的感覺嗎?” 年輕人依然笨拙地畫了一個O。

     玄兒似乎早就料到是這個答案,嘟哝着,深歎一口氣。

     ——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我看着兩人,腦海中浮現出中原中也那首詩章的片斷。

    當時玄兒背誦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聲音很輕,像是耳語。

     ——記憶已經完全喪失。

     伴随着玄兒的歎氣聲,那年輕人也輕輕地歎口氣。

    他茫然而無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點點地憋悶起來。

    失去的記憶。

    空白的時間……我很不情願地回想起五個月前自己的樣子,并和現在坐在那裡的年輕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當然—— ——記憶已經完全喪失。

     玄兒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樣的心境和那個年輕人“交談”。

     ——我不能旁觀不管。

     “那我再按順序向你訴說一下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情。

    ”玄兒像是和一個孩子說話,“這裡是位于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

    這個宅子建在見影湖的一個小島上。

    今天是9月24日——昨天你因為某些原因上島,并爬上塔。

    那個塔叫十角塔。

    你爬到最上層的平台上。

    當時正好發生了地震,你或許就是因為地震而從平台上墜落到地面。

    從這裡的窗戶處看到你墜落的是他——中也君。

    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你,并把你擡到這裡。

    為你治療的是那位先生——野口醫生。

    幸虧你沒有性命之憂,也沒有骨折等大傷。

    昨天晚上,你曾恢複過一次意識,但你當時和現在一樣,茫然自失,發不出聲音。

    事情大體就是這樣。

    ” 玄兒停頓一下,叼起一枝煙。

     “怎麼樣?聽完我這些話,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嗎?” 年輕人握着鉛筆,一動不動。

    他緊抿着幹裂的嘴唇,緊縮眉頭,這種表情還是首次看到。

     ……我覺得在玄兒的催促下,他木人也努力回想着“喪失的記憶”。

     “順便說一下——”玄兒補充說明起來,“我叫玄兒,浦登玄兒。

    我是浦登家族現任掌門人柳士郎的兒子。

    在本地,這個宅子有點怪異,所以很多時候被叫做‘黑暗館’,是個不吉利的名字。

    ” 當時,年輕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至少在我看來——當玄兒提到“黑暗館”這個别名時,年輕人有了反應,表情發生變化。

     年輕人吃驚地擡起頭,慢慢地環顧四周,然後仰面看着天花闆,又轉過身,依次打量着圍坐在桌邊的我們,再次仰面看天花闆……很快又低下頭,讓我感覺像是一陣大風吹過沉寂的沼澤,掀起一陣波瀾。

     “打擾一下。

    ” 就在那時,羽取忍走了進來,把盛着點心和茶的盤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來。

     “哎呀,謝謝!” 玄兒首先伸手拿了一杯綠茶,有滋有味地吸一口,将煙灰彈進桌上的煙灰缸中。

    就在那時—— “啊!”我情不自禁地嚷起來,玄兒驚訝地扭頭看着我。

    我無言地指指那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右手握着鉛筆,在素描本上寫起來。

     他的動作還和剛才一樣笨拙,如同小孩練字,讓人覺得他連寫字都忘記了。

    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在畫紙的空白處,蛆蝴一般的線條被畫出來…… 好不容易寫出來的第一個字是“江”。

     年輕人繼續寫着,很快第二個字也被畫出來——是“南”。

     ——江南。

     寫到這裡,随着一聲悶響,鉛筆被折斷了。

    我趕緊從口袋中掏出備用的鉛筆,但年輕人慢慢地搖了幾下頭。

    我覺得那意思是“寫不下去了”。

     “這是——”玄兒看着那七扭八歪的文字,問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嗎?你剛剛才想起來?” 年輕人放下折斷的鉛筆,猶豫地點點頭。

     “這是姓,你的名呢?” 聽到玄兒的問話,年輕人垂下眼簾,似乎被鎮住一般。

    他表情痛苦,歪着腦袋,呼吸急促,似乎寫這兩個字是幹了一件非常重的體力活。

     “還想不起來?” 年輕人點點頭。

     “明白。

    ”玄兒再次看看素描本,“是不是應該念‘ENAMI’”他嘟哝着,看着我。

     “也可以念‘KAWAMINAMI或‘KAWANAMI’還可以念‘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覺得日語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當麻煩。

    有好幾種讀法的漢字多得不勝枚舉。

    例如:我出生在“别府”,這個地名不讀‘BEPPU’而是讀‘BIU'。

    但除了當地人,我還沒碰見一個能正确讀出這個地名的人。

     “但從刻在那塊懷表上的縮寫分析,至少‘江’應該讀作‘E',因為那個縮寫不是‘T.E’嗎……恐怕他寫的‘江南’還是讀作‘ENAMI’。

    ” “江南君,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聽到玄兒的問話,那年輕人很暖昧地晃晃腦袋,未知可否。

    他呼吸急促,還沒有恢複正常,顯得很痛苦。

    雖然這兩個字是他親手寫出來的,但恐怕本人也沒有太多的自信。

    可能會是這種情況—— 雖然心中已經想起這兩個字,但還沒回憶起讀法。

    總之,他無論是精神上,還是體力上,都已經處在相當不安定的狀态了。

     “還是到此為止吧。

    ”野口醫生沒讓玄兒再追問下去,随後扭頭看着年輕人,說道:“吃點東西,補充營養,再好好休息休息。

    雖然現在說不出話,想不起事情,等過段時間,這些症狀都會意想不到地消失的。

    ” 我想起五個月前,主治醫生在病房裡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看看那個年輕人的反應——隻見他垂着眼簾,大口呼吸着,右手握成拳頭,敲打了好幾下自己的額頭。

     間奏曲二 ……突然,“視點”分裂開,超越法則地跳躍起來。

    這種變化蘊含着讓人懷疑的随意性,而思考則存在于這昏暗混沌中,暫時還無法控制,無法形成具體的意味。

     無邊無際的黑暗雖然柔和,卻充滿了冷冷的惡意。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根源在哪裡?恐怕這個“世界”的人們無從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島。

    小島所在的湖泊。

    湖畔森林處的停車場。

    停車場上的幾輛車。

    在其中,帶有車篷的車輛上—— 出現了那個在漆黑夜晚中,因為恐懼和不安而瑟瑟發抖的少年。

    “視點”飛落下來,滑入少年的身體中。

     1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今年9月剛剛過完13歲的生日。

    他家在I村開了一間雜貨店。

     市朗膽戰心驚。

     市朗鑽進堆放在車内的防水布中,抱着膝蓋,蜷曲起身體。

     剛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會兒,把背包墊在頭下當做枕頭,後來被惡夢驚醒,當他發現周圍與自家房間不同,是一片濃密的黑暗時,再次絕望地歎口氣。

    他在心中悲歎着,翻來覆去——怎麼會這樣?本不該如此的。

    他看看手表,能看見泛着淡綠色的長短指針。

    現在是早上1點多,又過了一天,現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點多。

    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

     除了夜光表上的指針外,周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電筒早就沒有電了。

    雖然褲兜中有從那輛事故車旁揀到的火柴,但現在也無濟于事。

     沒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圍是無盡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

    他一動不動,至少在這裡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來臨。

     市朗緊閉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會兒,但怎麼都不能如願。

    隻要閉上眼睛,各種情景便交替出現…… 市朗回想起來。

     ……那是暑假結束,開學不久的時候,市朗他們聽到了一個很震驚的消息。

     ——你們是說山嶺對面的那個宅子嗎?我看到過。

     第二學期,從鄰村轉學來的一個男孩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仔細一問,原來他曾經被喜歡登山和采集昆蟲的叔叔帶着,去了百目木嶺的對面。

    當時,他們到達了森林中的那個湖泊,隔着湖,他看見了那個湖中小島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樣年紀的孩子,往往喜歡表現某種“勇氣”,從而博得同伴的尊敬。

    他們總是主動地“冒險”。

    比如:他們會偷偷鑽進年久失修、禁止進入的老校舍;他們會跑到村邊的吊橋上,從那裡翻着跟頭,跳進河裡;他們會跑到後山的洞穴中,盡量往裡走,進行所謂的探險;他們還會在有逃兵幽靈出沒的神社中度過一晚—— 那個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這樣的“勇氣挑戰”。

     對于市朗他們這些在I村出生、長大的孩子而言。

    長期以來,“山嶺對面浦登老爺家的宅子”是令他們恐懼、敬畏而又好奇的對象。

    而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卻親眼看到過,這對于他們而言,的确是個不小的沖擊。

    不用說,大家看那個轉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敬畏。

     生性不服輸的市朗就想親自去嘗試一下…… 我也要親自看一下“山嶺對面浦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