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绯紅的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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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走廊盡頭的黑牆,慢騰騰地轉過身。

     間奏曲一 “視點”離開進入夢鄉的“我”,滑到建築物外,在無盡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飛上天空。

     “視點”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規則地旋轉着,仿佛在某種超現實意志的操縱下,超越了法則。

    流逝不止的時光倒退回幾小時前。

     ……黑暗館所在的小島,小島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圍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間的蜿蜒小路。

     一個少年走在那條小路上。

     他大約十二三歲,穿着白色襯衫,外面則是深藍色的外套。

    他剃着光頭,戴着黑棒球帽,身後背着咖啡色背包。

    鞋子和褲子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

    他步履瞞姗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視點”從天空飄落,鑽入滿臉迷茫、正在趕路的少年體内。

     1 ……9月23日,下午5點30分。

     少年停下腳步,看看手表。

    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學時,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看完時間,少年半絕望般嘟哝起來:“啊!都這個時間了。

    怎麼……” ……本不該這樣。

     按照當初的計劃,到這個時候,他應該達到預期目的,回到村莊了。

    怎麼會這樣……不管他怎麼想,現在已經沒有辦法。

    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别無他法,還是忍不住會那樣想。

     今天一大早,他從位于I村的自家出發,向家裡人謊稱和朋友們到附近郊遊。

     雖然對家人撒謊,他有點心痛,但也是不得已。

    如果他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必然會被家人責怪的。

    大人們決不會明白今天的這個冒險對于他而言有多麼大的意義。

    但是…… 少年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烏雲密布,弄不清太陽的方向。

    帶有潮氣的暖風迎面吹過,讓他産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就要變天了。

     少年稍稍歎口氣,看着自己的腳下。

     這是一條雜草叢生的破路,也許因為連日的大雨,路上到處都是泥土和水窪。

    而且——還有兩條清晰的車輪印,像是剛剛留下的。

     現在隻能依靠這個車輪印了。

     無法掉頭折回村子,不管從時間上,還是距離上考慮,那都不可能。

     隻能繼續朝前走。

    這個新車輪印肯定是剛才——一小時以前——在中途超過少年的黑色車子留下的。

     當時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霧中,越過百目木嶺。

    他花費許多時間,還消耗不少體力。

    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繼續在山間小路上行進着。

     就在那時,那輛車從身後開了過來。

     少年立即躲到路邊大樹的後面。

    其實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但他不知為何就是心裡發毛,也沒來得及看車上的駕駛者。

    對方似乎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當時,那輛黑色的車子轟鳴着,疾馳而去。

    那少年覺得那車的目的地一定是那個宅子,他也願意這麼想。

    所以隻要順着這個車輪痕迹走的話……少年回頭看了一下來時的路,不禁渾身顫抖。

     現在無論從時間上,還是體力上考慮,都不能掉頭回村子了。

     對,己經無法掉頭了,隻能前進。

    現在隻能相信——順着車輪痕迹往前走,就能到達那個宅子(山嶺對面浦登老爺家的宅子)。

     隻能這樣了。

     少年再度邁開腳步。

     到日落還有多少時間?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不管怎樣,時間所剩無幾了。

    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達那裡。

    但—— 就算能安然到達,宅子裡的人會幫助我嗎?會收留我嗎? 想到這些,少年頓時覺得腳下無力了。

     ——絕不能越過百目木嶺。

     隻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們這樣警告過。

     ——絕不能越過百目木嶺。

    絕不能到山嶺對面的那個森林中去。

    絕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個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長在I村。

    周圍人中,他奶奶說得最多,從記事起,就像咒語一樣,在他耳邊反複唠叨。

     ——浦登老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島上。

    千萬不要接近那個宅子,知道嗎?千萬不要随意接近那裡。

    如果接近的話,就會有可怕的災難降臨頭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獨自離開村莊,越過山嶺,朝着被稱為“大野猴子足迹”的湖泊進發。

    他今天冒險的目的就是想親眼看一看那個建在湖中小島上的“浦登老爺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說那裡有不樣的東西。

    但當少年詢問是什麼東西時,她卻沒有具體作答,隻是滿臉恐怖地搖着頭。

     他們——住在宅子裡的人——究竟會不會救助我呀?難不成雖然心如刀割,但少年隻能就這樣前行了。

     2 下坡後,又走了一段,少年發現情況有點異常。

    那車輪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邊,沖出道路,消失在路邊。

     “啊!?”少年不禁失聲嚷了起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雖然少年還沒想明白,但發現——繁茂的草木被碾壓過,對面有輛黑色、髒乎乎的車。

    那輛車一頭栽到山毛榉樹上,淹沒在雜草中。

     “發生事故了……” 難道是駕駛者打錯方向盤,一頭栽到森林中?隻是簡單的駕駛錯誤嗎?——不,不是那樣……少年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場景。

     大山,森林發出異樣的聲響,擾如一個美夢被打擾,巨大的遠古生物。

     ……難道是因為那次地震? 那輛車超過少年不久,便發生了地震。

    難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 少年挪動腳步,膽戰心驚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輛報廢車子走去。

     車子撞在山毛榉的樹幹上,受損嚴重。

     這輛車可以坐五個人,但少年對車的型号并不很了解。

    車頭已經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處都是,其他窗戶上也到處都是白色的裂紋。

    雖然少年是頭次看到出事故的車子,但也能感覺出這車子被毀壞得很嚴重。

     少年看看駕駛座,那裡空無一人,散落着玻璃碎片,還能看見血迹。

    後排座位上隻有一床被人揉得亂七八糟的毛毯,也沒看見人。

     少年一隻手撐在車門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現在我該怎麼辦…… 現在這輛車裡空無一人。

    車裡的人丢下這損壞嚴重,已經報廢的車子,步行前往那個宅子?——對,肯定是這樣。

     少年正準備離開車子,發現腳底下有一個黃色的東西,便彎腰拾了起來。

     黃色、四方形、扁平狀……那是一個火柴盒。

    少年搖了搖,裡面好像還有火柴。

     少年覺得說不定能用上,便将火柴盒放進褲子口袋裡,起身再次看看四周。

    那時——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濃密,少年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離車子不遠——被濕草覆蓋着。

    少年覺得那和周圍風景有點格格不入。

    少年産生不祥的預感,覺得“那個東西”令人反感,絕不想靠近。

     “那個東西”是什麼? 雖然少年内心并不想靠近,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裡走去。

    每前進一步,内心的不祥感便膨脹一點。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預感變成了現實。

    少年終于弄清那是什麼了。

     “哎呀!啊……” 那是一個倒伏在地上的人體,而且狀況并不正常。

     手腳被人折彎的角度讓人恐怖;頭顱滿是鮮血,猶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斷了,無論是肥嘟嘟的臉頰,扁平的鼻子,還是半張着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 看來這個人肯定死了。

    他的雙眼無神地張開着,沒有一絲生氣。

    (少年時不時地在考慮——這個男人是誰?) 接下來的一瞬間,少年恐怖到了極點,失聲大叫起米。

    那令人悸動的聲響回蕩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視點”像是被這叫聲彈射出來一般,再度飛舞到天空上。

     3 ……9月24日,淩晨4點20分。

     “他”在睡夢中緩緩地睜開眼睛。

    “視點”滑入“他”的體内。

     “他”雖然已經睜眼醒來,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隻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體失去感覺,仿佛麻痹一般,間歇地感到一陣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說話,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他”并不是想對别人說話,隻想聽聽自己的聲音,确認自己的存在……但是什麼都看不見,也發不出聲。

     現在,我真在這裡嗎?……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動動右手的手指。

    手指聽話地彎曲起來,并能感受到被褥的溫熱。

     “他”能聞到榻榻米的氣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個房間的榻榻米上。

     “他”又動動左手的手指,覺得手背上一陣刺痛,似乎那裡有傷。

     這裡是什麼地方?現在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我? “他”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顫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麼(“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煩躁) “他”在朦胧的腦海中,緩慢地搜尋着住日的記憶。

    但——四處散亂的字謎碎片,鏽迹斑斑的精密機器,失去整合性的數字羅列。

    ”他”站在荒涼的海灘上。

    海浪緩緩地拍打着,其中有些東西時隐時現。

    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東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麼都看不見,也發不出聲音,側耳傾聽,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些許微弱的聲響。

     “他”的意識猶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斷的圖像和聲音撲面而來,畫出不可思議的抛物線。

     她躺在令人生厭的病床上。

    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媽媽。

     “視點”再次飛躍到“我”(中也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