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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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亂的姐姐肩上,沖柳士郎問起來,“誰殺了外公?” “這個……”柳士郎斜眼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玄兒,“這孩子說在房間裡看到可疑人士,但不知道是誰,從未見過。

    ” “能信多少?他——他這樣的孩子說的話。

    ”望和冷冷地說道,投向玄兒的目光中透出明顯的不信任和輕微的敵意。

     “雖然我們不能盲目相信,但我覺得他不會說謊。

    ”柳士郎陳述自己的意見,“玄兒沒必要說謊。

    我甚至懷疑在他腦子裡是否有‘說謊’這個概念。

    ” “那麼,姐夫。

    ”望和将視線從咬着嘴唇低頭不語的玄兒身上移開,“假設真如這孩子所說,那就是說有外人偷偷進入這裡呀?”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 “可是,不是說‘從未見過’嗎……?” “玄兒從十角塔出來,才過了一個星期左右。

    之前的九年裡,他見到的人極其有限。

    在‘外面’生活不過一個星期,他能全部記住這裡的所有人嗎?” “那麼……” “怎麼樣,玄兒?”柳士郎慢慢地轉向玄兒,“現在這裡有沒有剛才你在房間裡看到的可疑人物?” 這也可以說是在暗示——玄兒熟悉的諸居靜和鬼丸以外的三個傭人中有沒有那個“嫌疑人”。

    但玄兒的反應卻莫名其妙。

     玄兒擡起頭看了一下柳士郎、美惟和望和,然後粗略地看了一遍傭人們,歪着腦袋沉思片刻,然後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你是說不在這裡?” 聽到柳士郎的問話,玄兒繼續緩緩地搖着頭,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不知道”。

     “哦?” “要不要叫醫生來?”諸居靜戰戰兢兢地用雙手抱胸,低聲沉吟着的柳士郎問道。

    雖然她不像美惟那樣狂亂,但那極其蒼白的面色和微微顫動的聲音充分顯現出其内心的不安,“而且,發生如此大事,可能是我多管閑事,還是……” “你想說的我明白。

    雖然明白,但是……”柳士郎口吻嚴厲,眉頭皺得更緊,“我原本也是醫生。

    如果要急救生死未蔔的患者,那另當别論,但現在就算另叫一個醫生來,恐怕也無濟于事。

    嗯,關于是否報警,還要和父親商量,慎重地……” “對呀,父親為什麼沒來?”望和看了一遍現場,似乎剛剛才注意到。

     “是啊!”柳士郎點點頭,“我也覺得奇怪。

    好像宴會後,早就回自己房間了。

    我本想用傳聲筒首先通知他,可是,不管鈴怎麼響,也沒有一點反應。

    ” “可能睡得熟,沒聽到吧。

    ” “或許吧。

    或者……” “要去看看嗎?”此前一語不發的鬼丸用顫巍巍、嘶啞的聲音問道,“要我去看看嗎?” “啊,好的,拜托了。

    ” 看到柳士郎答應了,鬼丸點頭說了聲“交給我吧”,轉過身,靜悄悄地向大廳門口走去。

     “不,等等!”這時,柳士郎仿佛突然改變了主意,“我也一起去吧。

    ”他一副嚴峻的神情,追上了老傭人,“總有種不樣的預感。

    ” 7 幾分鐘後,在舊北館二樓,浦登卓藏的卧室裡,他們發現了房間主人的慘狀。

    “視點”已不再局限于玄兒的身上,而是自由地時空跳躍,将18年前的“事實”——各種場景、事件、信息——收集、聯系起來。

     在柳士郎和鬼丸去卓藏卧室時,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貼在房門上的藏青色帶子。

    以門把手為起點,沿着無光澤的門闆向上延仲,消失在門後。

    看起來像是“貼在”上面一樣。

     那好像是和服上的腰帶,一端牢牢地系在門把手上,門沒有鎖,隻是微微向内側開着,但一推門,卻有種不尋常的沉重感。

    明顯感到有什麼本來不該有的重量作用在門上……打開的門後,柳士郎他們發現确實有東西——卓藏挂在門後,腦袋套在打了圈的腰帶中,而腰帶另一端則固定在走廊一側的門把手上。

     兩個人趕忙解開腰帶,将卓藏放下來,但為時已晚,他己經斷氣。

    死因是腰帶勒住脖子,引起窒息。

    柳士郎是這麼診斷的。

     卧室中有壁爐。

    柳士郎小心翼翼地确認嶽父已“死”後,又檢查了壁爐及其附近,結果查明本該有的燒火棍不翼而飛。

     兩人還發現床頭櫃上放着一本書。

    那是掘口大學翻譯的保爾·魏爾倫的詩集。

    書中夾着的一張可能是從日記本上撕下的紙片,上面用紅墨水(似乎是表達其激情的紅墨水)潦草地寫着這樣的話—— 吾将往之 櫻之旁。

     “櫻”是卓藏妻子的名字,她是玄遙和達麗娅的獨生女,是柳士郎亡妻康娜、美惟和望和的生母。

     九年前——玄兒出生,康娜去世的那年秋天,這個浦登櫻子在她39歲時,也是在舊北館自己房間裡,同樣用和服的腰帶套住脖子,了卻一生。

    這宅子裡的每個人都知道這個事實。

     于是,那潦草文字被看做卓藏的“親筆遺書”,成為他“自殺”的證據之一。

    從卧室壁爐處消失的燒火棍當然也成了重要的證據。

     于是,當晚兇殺案的真相似乎一目了然了。

    除了關于玄兒在現場目擊到的來曆不明的可疑人物和他的“消失”問題。

     8 最終,他們沒有報警。

     幸運的是——當晚的風雨并未進一步加劇,轉天早晨秋高氣爽。

    當晚,被柳士郎叫來的外科醫生村野英世做出了浦登玄遙和卓藏的死亡診斷。

    當初被認為是“他殺”的玄遙的肉體在這個階段發生了令人驚訝的變化,但内部還是把玄遙看做是“病死”,而“自殺”的卓藏是作為“事故死”處理的。

    “殺”玄遙的兇手是卓藏,卓藏在作案後“自殺”——浦登家族必須保守這樣的秘密,以免受人非議。

    作為柳士郎的舊知,村野醫生在聽了詳細的解釋和強硬的說服後,最終答應參與這項隐蔽工作。

     遵循浦登家的慣例,沒有進行守夜和葬禮,先将浦登卓藏的“自殺屍體”收入庭院裡的墓地——“迷失的籠子”。

     這是四天後的事情。

     又過了四天,一個晚上,浦登玄遙也同樣被放入“迷失的籠子”。

    這是由即将繼承家業,成為浦登家族下一代館主,進而成為“鳳凰會”最高權力者的柳士郎提出的,并得到美惟和望和同意。

     此後,常年守護“迷失的籠子”的鬼丸又被賦予了新的任務。

     自那以來,他并未表現出特别的不滿,繼續默默工作。

    這也是已故達麗娅的意思——可能老傭人認同這樣的解釋吧。

     總之,18年前“達麗娅之夜”發生的兇殺案看起來基本解決了。

     9 事情發生兩個月後,同年11月的最後一天。

     在秋季即将結束、冬天即将來臨的這天早晨,發生了新的慘劇。

     舊北館的廚房着火,引起大火災。

    着火的原因和責任人不明。

    大火名副其實是在瞬間燃起的,結果燒毀了北館所有的木房和與西館相連的大半個遊廊。

     這時,“視點”首先位于見影湖的上空,俯瞰着湖中小島上那燃燒着的宅邸(……角島,十角館燃燒着)。

    但是,接下來的一瞬間,它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落到地上,潛入了館内(……全體死亡)。

    它避開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焰,移動時(包裹着十角館的紅色火烙自然而然和那記憶重疊在一起……),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情景。

     館内各處,人們在烈火和濃煙中慌亂逃竄,大多數是為了早晨的工作而來北館的傭人。

     既有早早覺察情形不對而逃脫的人;也有最後方才醒悟而陷入絕境的人。

    既有積極地想要止住火勢的人;也有已經成為火球,滿地打滾的人。

    既有被壓在倒塌建築下而呻吟的人;也有拼命想救出同伴的人。

    既有無處可逃,隻能大哭大叫的人;也有已經脫離險境,但又再次沖入大火中的人。

     玄兒的身影也在其中…… 幾分鐘前,在二樓卧室中醒來時,他立刻發覺情況不對,房間裡飄散着異樣的焦臭味。

     但是,他做夢都沒想到會發生如此大火。

    他換好衣服,穿上鞋子……在他像平時一樣穿衣服的時候,異味越來越濃。

    很快,白煙從門下方漫進來…… 房外傳來女人的尖叫,感覺是美惟或望和的聲音。

    開始不知道她在喊什麼,片刻後終于聽出來—— “着火啦”。

     “着火啦!” 最終也沒弄清楚那聲音是美惟、望和,還是其他女傭人發出的。

     “着火了……快跑!” 玄兒從房間慌忙逃出時,二樓的走廊幾乎完全被濃煙掩蓋。

     玄兒用手按住口鼻,向樓梯方向跑去,一睜眼睛,眼淚止不住奪眶而出;稍一呼吸,喉嚨便疼得止不住咳嗽。

    盡管如此,他總算跑到樓梯處,連滾帶爬地下到一樓,但是在那裡等候他的(包裹着全館的紅色火焰……)是不斷嚣張地舔噬着牆壁和天花闆、形成恐怖而扭曲的旋渦狀紅色火焰(這個形象、這個記憶……是的,這個……)。

    由于受驚過度,玄兒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動了。

     可是,這時…… 從肆虐的紅色對面出現了一個身影,其背後是外面白色的光。

     那……那是出口。

    如果跑到那兒,就能出去了嗎? 玄兒用力搖了搖被惡臭和熱氣熏得暈乎乎的腦子,使出所有的勇氣和力量,一下子沖向大火…… “……玄兒少爺。

    ”耳邊傳來一個人的叫聲,“玄兒少爺,您要挺住。

    ” ……啊,這個聲音好像是那個……(……那個少年的?) “玄兒……”那人的聲音突然中斷。

     随着一聲巨響,一個東西落下來。

    砸在玄兒身上。

    動不了了。

     無法動了……難以忍受的惡臭、濃煙和熱氣。

    喉嚨裡火燒火燎! 呼吸困難!渾身燥熱、疼痛!又熱又疼!難受!熱!疼!啊,這樣下去我…… ……個聲音又不知從何處傳來。

     和剛才的聲音不同,仿佛在号陶大哭,又像是大聲呼喊……這……(這一定是那個人的……)這個聲音、這樣的悲鳴…… 巨響的同時,又一個東西落下來。

     那是被火燒塌的一根粗木。

    雖然僥幸沒有被直接擊中,但斜落下的木頭一端掠過玄兒的頭部,給腦部以重擊。

     那個嚎啕大哭般的聲音又不知從哪兒……啊!這……(……這個聲音……)這個聲音……(這樣的悲鳴……)這個…… 玄兒的意識至此中斷。

    他一下子向着吞噬、消除他之前所有過去的巨大空白中墜落下去。

     同時“視點”也從浦登玄兒身上彈開。

    彈開的“視點”沒有再停留在這個時代的“現實”,螺旋着升空。

    時大時小,時急時緩,不規則地扭曲旋轉着—— “視點”再次超越法則,超越時間,飛回18年後的黑暗館—— 人們在此度過同樣黑夜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