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黑暗的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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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還隐約留着剛才被玄兒握住的觸覺。

     “你親生父親不是卓藏?” “嗯,不是。

    ” 玄兒依然背對我,點點頭。

     “假設侵犯康娜并使她懷孕的是卓藏,那麼算起來28年前他已經48歲了。

    就像在下面的第二書房對你說的那樣,18年前卓藏在58歲自殺時已經完全秃頂了,但好像他年輕時就脫發。

    據說将近50歲的時候,他就把稀疏的頭發全部剃掉了。

    ” “把頭發全部……” “然而,畫室牆上描繪的那個怪物的頭是什麼樣的?頭發又是什麼樣的?” “那是……” 我四處張望,思索着玄兒的問題。

    我發現從我這個角度看的左邊——相當于房間東側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樓下的狹窄樓梯。

    它隐藏在衣櫥陰影中,剛才一直都沒有注憊。

     “那個怪物的頭發——” ……啊,那裡還有樓梯! “倒立般蓬亂的、雪白的……” ……其下還有房間嗎? “對!” 玄兒用力點點頭,慢慢轉過身來。

    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襲擊康娜的是白發蓬亂的異形怪物,所以——”玄兒的臉冰冷而僵硬,蒼白得猶如幽靈,“是玄遙。

    當時82歲,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親——第一代館主玄遙才是我生身父親。

    ” 間奏曲五 變化終于要發生了。

     不知道決定性的誘因是什麼。

    不存在明确的契機。

     或許陷入這種狀态後,時間是重要原因。

    或許是因為這期間“視點”不斷獲得信息,終于達到飽和……又或許和這些毫不相關,隻是單純産生了這種變化。

     總之,變化終于要發生了。

     這不是劇烈而戲劇性的變化。

    從視點離開18年前的“過去”,回到18年後人們度過同一個晚上的“現在”開始,變化就慢慢地、确确實實地發生了。

     “視點”的主體——在半透明的牆後,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斷累積,一點點從混沌中脫離出來,至此,開始恢複某種自律的“形态”。

     (……這學生到底是……) (這男子到底是……) (啊,這到底是……) “視點”依附在無數的“自我”上,共有許多體驗,其後,時不時湧現出感覺、認識和思考的碎片。

     (……這個招牌……) (這個為什麼會這樣……) (……那輛車……) (……那個男人……那棟建築……) (……媽媽?) (啊……媽媽!) 處于混沌中的“主體”連這些碎片從何處湧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臉) (……中性的聲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長禱上) (……孤獨地坐着) (……這是什麼?這奇怪的……) 現在,“意識”終于漸漸産生了。

    這些感覺、認識、思考的“主體”就是現在在這兒的自己。

     (這是……) (啊,這到底是什麼……) (……這個少年……) (……是市朗嗎?) 這些意識的主人就是在這兒注視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誰?這突然成為一個明确的疑問,躍然紙上。

    ) (但立刻又被吞沒在混沌之中……) ……是的。

    瞬間,“自已”這一主體被意識到。

     (時間到了26号?9月26号的現在是……) (……啊,這裡也有這樣的……) (“這裡也一樣”的認識又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出來,可是……) 分裂的“視點”合為一體,跳躍到18年前的“過去”之後,基本上也沒發生太大變化,但現在…… (……這是18年前的那個湖,見影湖) (這是18年前的那個島) (這是18年前的那個黑暗館的……) (……跨越18年的時間,現在在這兒……) (啊……是的。

    北館和18年後的形狀不同。

    在這年冬天發生的大火中這裡被燒毀了) 他慢慢理解了:這些碎片的主體就是“自已”。

    所謂的“主體”就是自己。

     (……玄兒。

    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兒) (……諸居靜。

    這個40多歲的女性就是諸居靜) (……忠教。

    那孩子就是諸居靜的兒子) (……玄遙。

    他就是這一年已92歲的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 (……卓藏。

    他就是玄兒的外公、這一年58歲的浦登卓藏。

    這個男人令晚會……) ……是的! (……柳士郎。

    他就是這一年還隻有40歲的浦登柳士郎。

    九年前失去妻子後一直沒有再婚) (……美惟。

    浦登美惟。

    這一年,她23歲。

    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歲的妹妹) (……望和。

    這一年還是20歲的浦登望和) (……鬼丸。

    鬼丸老。

    這一年應該過70歲了) ……是的! (甜美輕盈,但略顯憂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這是<紅色華爾茲>。

    在那西洋鐘的八音盒裡也有……) 是的——他進一步确認。

     “自己”一直在這兒,通過“視點”注視着所有的事實。

    無論是18年前的“過去”,還是18年後的“現在”。

     (這兒是……) (……是那個房間) (……浦登玄遙) (啊,這個人……) (是那個畫框) (……是燒火棍嗎?) (……在這兒) (那到底是……) 那麼在這兒的“自己”到底是準,是誰呢? (……角島,十角館失火) (……全體死亡〕 (包圍着館的紅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記憶産生共鳴……) ……這是什麼? (包圍着館的紅色火焰的……) (這形象!這記憶!……是的,這是……) ……到底是誰? (……是那個少年的?) (……這一定是那個人的……) (……這聲音……) (這慘叫聲……) 他還是無法感受到充斥着這“世界”的冷漠的惡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惡的随意,但是…… (……是玄兒嗎?) (18年後的……) (……中也) (這個大家都以中也稱呼的“我”……) 這到底是什麼?能動的、自律的意識終于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上來,緩慢地恢複功能。

     (……不對) (……不對。

    那天晚上玄兒确實看到了,這個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這是什麼? (……是的。

    在那附近) (不對。

    這既不是幻覺也不是妄想,那是……) 這是什麼? (……是的,當時這裡的蠟燭确實被熄滅了) (……克裡斯托弗·李的?這個唐突的疑問不時地……) 不久他就會意識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現在隻能等待時機,隻能像剛才一樣留在這裡,注視着“視點”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點過後。

     在東館一樓昏暗的客廳中,江南一個晚上做了好幾次夢,終于醒過來。

     從塔上墜落時受的傷,已基本好了。

    左手繃帶下的疼痛也好了幾分。

    黏在腦子裡的麻痹感雖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樣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為什麼會有疲勞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憊。

    但不管怎麼睡都恢複不了。

    反而覺得越睡越疲憊。

     是做夢的緣故嗎?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閉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總是短而淺,一直做夢。

    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夢。

     剛才,在睡夢中夢見了火焰。

     熊熊燃燒、狂暴的火焰之夢(……角島,十角館失火)。

    夢裡自己獨自慌亂逃竄。

    在熱氣和濃煙中(……無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這是…… 或許這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吧。

     醒來後,火焰的形象曆曆在目。

    其後是廣闊的空白。

    如果不小心觸碰,那空白似乎會吞沒現在的自已,這是我記憶的空白嗎?好像是,之前,夢到了死去的那個人(……媽媽?)。

     在夢裡,少年時的我被她牽着,不停地走在滿是灰塵的路上。

     盛夏的藍天。

    炫目的陽光……可是,不知不覺中,我們走散了。

     等我意識到,發現獨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體中,在宇宙中無目的地飄蕩。

    突然,遠方一道閃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閃光,仿佛怪物…… ……這是……(這是什麼?這個情景) 這也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嗎? 随着時間流逝,記憶從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

    可這些猶如謎團、散亂的碎片,像雜亂的數學公式的羅列,怎麼也看不到其本來的整體形态。

     不久,數個碎片聚集起來,開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時,自己周圍的這個世界的大緻輪廓好像也清晰起來。

    現在還不清楚自己是誰。

    但至少似乎漸漸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兒了。

     在這個過程中,江南做了夢。

     睡眠短而淺,做了各種各樣的夢。

     每做一個夢,就有猶如謎團,新的碎片出現。

    必須設法把這些碎片嵌入原來的位置——是的,這樣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

    快醒醒。

    ” 被搖醒了,這——這也是做夢嗎?不,這不是夢,是現實。

     “望和姨媽死了,被殺了。

    ”是浦登玄兒的聲音。

    此時的江南把襯衫、褲子和鞋子都脫了,隻穿着内衣,躺在濕漉漉的被子裡。

     好像夜已深。

    屋外仍然傳來暴風雨聲。

     “望和姨媽……你明白嗎?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個女人。

    她……” 望和姨媽……望和……浦登望和。

    就是那個叫阿清的可憐少年的母親嗎? “你做過什麼?” 被玄兒這麼一問,江南十分狼狽。

     “你一直在這兒嗎?兇殺案大概發生在6點到7點,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麼?”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聲,在枕頭上搖搖頭,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後,你就一直在這兒休息,對嗎?” 玄兒進一步追問。

    這次他含糊地點點頭。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這裡?” 對于這個問題,他依然暖昧地點點頭。

     “是嗎?”玄兒低聲嘀咕着,然後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頭看看躺着的江南,顯得愁悶。

     ……那是……那是真的。

    雖然腦子還不清醒,但不是做夢,是現實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親浦登望和死了。

    和那個叫蛭山的男的一樣被殺了……是的,她因為死而獲得了安甯。

     江南支撐起無力的身體,在客廳的昏暗燈光中,長歎一聲。

    閉上眼睛,突然間病房的情景又浮現出來。

     瘦弱的她躺在充滿藥昧的床上,無精打采地看着自己——這個記憶的确蘇醒了。

    那個夏天的記憶…… 患病多年,也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她的肉體一天天被病魔吞噬。

    醫生的結論讓人絕望,她不願相信,絕不願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搖搖頭,睜開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個情景又出現在腦海中。

    這是幾十個小時前的記憶……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館,走了很長的路,開着黑色的車,越過濃霧中的山嶺…… ……對了!江南想起來了。

     他記得進入山路前,自己去過街上的某個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類的。

    喝咖啡、吃烤面包,還拿了店裡的火柴,準備吸煙…… 對了,當時我有個錢包。

    在夾克的内口袋中有一個焦茶色的錢包。

    裡面有些現金。

    好像還有以前和她兩個人拍的照片(……攝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歲生日時) 那個錢包現在哪裡? 江南環顧周圍,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紙和拆好的紙鶴。

    有用于筆談的紙和圓珠筆。

    煙灰缸的旁邊有香煙,但沒有那個店的火柴。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應該是這裡的某個人給自己放在這兒的。

     找不到錢包。

     掉在什麼地方了,還是…… 他還記得那塊從枕邊消失的懷表。

    懷表不可能随便消失,隻能認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 江南來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損的煙盒。

    他從剩下不多的香煙中抽出一枝,将茶色過濾嘴咬在嘴裡(……這個香煙?他突然産生了矛盾感),點上火。

    香煙的味道很苦,吸了兩口,腦袋就暈了。

     紫煙在昏暗中升起,這次記憶中的另一部分又蘇醒了。

     ……那黑色轎車沖進森林,嚴重受損。

     2 ……棄車獨自走在森林裡沒有分岔的路上。

    雖然記不太清楚,但我感到從那時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狀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麼控制着……不知從哪兒傳來耳語般的聲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邊。

    棧橋上系着一條小船。

    陰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

    當夜晚悄悄降臨,自己在湖中劃着小船,曆經辛苦,總算登上島。

    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

    向黑黢黢伫立在黃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隻能想起這麼多。

     不知為何要到塔那邊去。

    也不知為何要爬到最高層。

    隻是,這也并非自已意願(……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體自然而然的行動。

    關于此後的事情——從塔上墜落前後的事情,依然一點都想不起來。

    據說是在自己到達平台時,發生了地震,所以墜落下來,但一點也記不得了。

    這部分的記憶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并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裡的聲音又響起來(……4月1日,愚人節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

    你以前…… ……啊,這确實也是自己某個時候的記憶。

     ——你呢, ——你呢,實際上…… 再次長歎了一聲(……怎麼回事,這是?),江南又閉上眼睛。

    于是,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聲,兩個少女穿着帶花紋的紅浴衣,出現在視線裡。

     “呵呵。

    ” “呵呵。

    ” 聽到這笑聲的一瞬間,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然後又以為是在這宅邸内多次聽到的那些奇怪聲音。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後面,這個客廳最裡面,兩個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

    她們就是這聲音的主人。

     “你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