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昏暗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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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玄遙發出的聲音嗎?那…… ……突然! 我感覺周圍有點異常,膽戰心驚地扭頭朝背後看去。

    但是…… 當然,這完全是心理作用。

    除了我和玄兒,屋内再無他人。

    在搖曳的微弱燭光中,隻有畫框内藤沼一成的幻想畫,浮現在那裡,讓人覺得它的存在怪怪的。

     “玄遙還活着。

    ”玄兒又重複一遍。

    我感到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厭惡,“我曾好幾次溜進去,透過鐵門上的小窗。

    親眼見到當時碰巧從地下上來的玄遙。

    ” “什麼時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是14歲的時候,最後一次是……”說着,玄兒慢慢從睡椅上站起來,單手叉腰,仰望着天花闆,仿佛要平靜一下心緒。

     “蓬亂的白發和胡子很髒,呈現出腐醉的顔色。

    早已稱不上衣服的破布貼在瘦骨嶙峋的軀幹上,臉上皮包骨頭,猶如木乃伊,滿是醜陋的膿瘡和瘡痂……散發出惡臭。

    他應該發現我了,但站在那兒,毫無反應。

    他眼神虛幻,從中絲毫感覺不出理智。

    口中發出的隻是野獸般的呻吟,根本感覺不出那是人聲。

    那是精神徹底崩潰,隻是還能行動的怪物啊!” “怪物……” “但是,中也君,那肯定是玄遙,我的生身父親,第一代館主玄遙。

    ” 我戰栗不安,玄兒将目光移過來,像是要把堵在胸中的穢物全部吐出來似的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親眼去看,親手去摸,甚至可以采集他的血液,進行驗證。

    ” 7 上午7點。

     長夜巳經過去,抛開真僞不談,關于浦登家的衆多疑問似乎也已經基本清楚。

    玄兒“今夜,知無不言”的承諾至此似乎也已兌現……不,還沒有。

     還沒有——我搖頭否定。

     還沒有說出一切。

    還有一個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謎題,最迫切的疑問,玄兒沒給出明确答案。

     “為什麼?”我再次向玄兒提出這個疑問,“為什麼你要帶我……” 玄兒迅速轉過臉,好像不想讓我說完。

    他沒有坐回睡椅,而是默默走開。

    我站起來,注視着他。

     “玄兒!” 他既沒答應,也沒回頭看我。

    而是慢慢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将燭台上的蠟燭依次吹滅。

    每吹滅一枝蠟燭,那部分光明就被黑暗所代替。

    暗黑的牆壁、暗黑的天花闆、暗黑的地闆、暗黑的家具……黑暗粒子仿佛是從它們之中直接滲透到空間。

     但是,即便最後一枝蠟燭被吹滅,房間也沒有完全被黑暗覆蓋。

    屋外的光線已經透過百葉窗的空隙,潛入室内。

    确實,天己經亮了。

     “要出去了,中也君。

    ” 與密室相通的翻轉門上,藤沼一成的畫依然朝着這一側。

    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玄兒沒有将其恢複原狀便朝通往走廊的門走去。

     “累了吧。

    你最好先稍微休息一下。

    ” “你不肯回答嗎?”我走到玄兒身邊,“為什麼你要讓我經曆這種事?” “經曆這種事?”玄兒扭過頭,昏暗中,他全身漆黑,仿佛是個平面黑影,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是說經曆這種倒黴事嗎?” “我不想說‘倒黴’這兩個字。

    你并沒有惡意,沒有陷害我的意思,對嗎?” “惡意,陷害你……嗯,我不想傷害你,所以談不上後者。

    關于前者,那比較微妙。

    ” “或許有惡意?” “這個……”玄兒略微聳聳肩,“什麼叫做惡意?這個問題也很難回答!”說話的語氣略帶諷刺,但表情真誠,恐怕還有點悲哀。

    我不禁這麼想。

     “為什麼?”我追問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我?” “你就這麼不情願嗎?”玄兒反問道,“我沒有征得你同意,就邀你參加‘達麗娅之宴’,你在宴會上吃了極其邪惡,卻能帶來不死的‘達麗娅之肉’。

    對于這些,你就這麼不情願嗎?” “這個……” “如果我事先說了,你也不會答應,對嗎?即便現在我已經解釋一切,你一定仍然半信半疑,對吧?” “是幻想。

    ”我看不清玄兒,盡量表現得毅然決然,“我依然這麼認為,達麗娅夫人和玄遙對不死的妄想和執著産生了這惡夢般的幻想,僅此而己。

    這種幻想在這一個奇異的宅子裡一直被添加更多内容,延續至今。

    ” “哦?” “玄遙之所以仍活在‘迷失的籠子’裡,那也絕不是‘不死之血’創造的奇迹。

    可能他本來就能活到這麼大歲數。

    雖說是110歲,但在這個世界上,不也有好幾個如此高齡的人嗎?并非不可能活到那麼大……” “的确。

    你當然有自由這樣解釋。

    ”玄兒既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加重語氣,“不過,即便你現在否定,但總有一天,你不會再這麼肯定。

    因為你已經在宴會上吃了‘達麗娅之肉’。

    總有一天你會親身……” “……不可能。

    ” 這種事絕不可能——我搖頭否定,但還是不禁用手按住胸口。

     左手繃帶下被蜈蚣咬傷的疼痛依然沒有緩和的迹象。

    右臂的肘内側仍有輕微的不适。

    那是玄兒給我注射血液時留下的疼痛。

     “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畢竟我們約好的。

    ”玄兒說,“父親……不,柳士郎也曾說過,本來隻有玄遙和繼承了‘達麗娅之血’的浦登家的人以及和他們有婚姻關系的人有資格參加‘達麗娅之夜’的宴會。

    公開聲稱應該偶爾允許例外的,是柳士郎。

    實際上,他曾向野口醫生發出過邀請。

     “為什麼要允許例外?我沒聽到過明确的理由,但大緻能猜出他的想法。

    我們不能忽略一個事實——他和達麗娅的聯系原本不是通過血緣,而是通過入贅後吃‘達麗娅之肉’形成的。

    而且,我覺得柳士郎或許感受到——在浦登家的‘血’中,有某種極限。

    所以他認為要導入‘外部的血”而且不必拘泥于婚姻。

    說實話,也确實如此。

    你看這個家的現狀——美鳥和美魚畸形,阿清得了早衰症……啊,不!或許,柳士郎想幹脆斷絕浦登家的血脈。

    ” “斷絕血脈?” “他對玄遙的憎恨揮之不去!他覺得達麗娅的‘不死性’可以通過‘達麗娅之肉’讓選定人繼承,希望索性斷絕了浦登家族——玄遙的血脈。

    或許這才是本意。

    ” 在無法看清對方的昏暗中,玄兒從斜後方窺探着我。

     “明白了吧,中也君?我——我也有類似的想法。

    随着我逐漸了解浦登家扭曲的曆史和家譜……我覺得這個家族的血液肮髒無比。

    而且我對這種行為本身——男女交合生兒育女來繼承血脈,也不禁産生厭惡。

    我體内也流動着污穢的血、邪惡的血。

    我不想讓它傳下去,到此為止。

    這種想法不斷膨脹,無法抑制。

    所以我對以妻子、孩子這種形式來增加同類的方式已不感興趣。

    在我誤認為生身父親是卓藏時,就有這種想法,等明白玄遙才是親生父親時候,這種想法就更加……” “傭人呢?”我突然想起來,“柳士郎說的‘例外’中,是否有這裡的傭人。

    對了,比如說鬼丸老?” “鬼丸老?”玄兒略微想了想,“有可能吧。

    據我所知,鬼丸老沒有在宴會上吃過‘達麗娅之肉’。

    不過可能在達麗娅生前,就已經直接從她那兒接受了‘達麗娅之血’。

    他本人倒是沒說過什麼。

    ” “其他人呢?他們究竟知曉多少關于‘不死’的秘密……” “大緻情況大家都知道。

    但是能較為深入了解的,除了鬼丸老,大概就隻有鶴子。

    ””小田切……啊!” “據說18年前的大火後,她被柳士郎直接選中。

    恐怕她起初就知曉不少,受到吸引才來的。

    ” “受到吸引?” “是的。

    就是說她想得到‘達麗娅之肉’。

    她希望通過勤勉的工作,有一天能獲得被授予‘達麗娅祝福’的機會。

    雖然目前還沒實現。

    ” 啊,難怪……我現在才明白在“達麗娅之日”的那天晚上,帶我去宴會廳的鶴子臨走時那目光的含義。

     端正、白哲的臉上毫無表情,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的手。

    那眼睛、那神色、那目光……銳利得讓人感到刺痛,感覺好像非常恨我。

     難道那正是她對我的嫉妒、憎惡,還有憤怒的表現嗎?為什麼要撇開常年在這個宅邸中忠實服務的自己,而邀請幾個月前才認識玄兒的學生來參加“達麗娅之宴”呢?當時,她的目光裡中包含着這種無處發洩的憤愈。

     “為什麼?”我又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選中的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 “因為我們相遇了。

    ”玄兒靜靜地将雙手抱在胸前,“今年春天遇到你之後,我……”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支吾的玄兒。

    很暗,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玄兒可能也看不清我——我現在到底是什麼表情?這突然的疑問喚起我莫名的不安和混亂。

    昏暗中,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表情。

    昏暗中,我甚至失去了内心感受…… “我不是說過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嗎?” 在短暫的沉默後,玄兒繼續說:“當然,你一度失憶的狀态也是原因之一,但那隻不過是個契機。

    在你完全恢複記憶之後,我對你的感覺依然沒變。

    用語言來解釋非常困難。

    不過,怎麼說呢?中也君,我覺得你和我‘存在的形式’相似。

    ” “存在的形式?”這種表達讓人吃驚。

    我無法接受,慢慢地搖了搖低着的頭,“你這麼說,我還是不明白……” “美鳥和美魚不也說過嗎?你是貓頭鷹,我是鼹鼠。

    都是夜行動物,都能在空中飛……是同類。

    她們的直覺和洞察力真是敏銳。

    ‘存在的形式’類似——這是我出生後,首次對别人有這種感覺。

    雖說我離開這裡,在東京生活,但不知為何,對我而言,世界的輪廓一直非常模糊,甚至可以說一切都不真實。

    我常常想,或許經曆了18年前的‘死’和‘複活’。

    我内心的一部分已經死了。

     “在那種狀态下,我遇到你。

    從事故發生當晚照顧你開始,我就覺得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

    在依然模糊的世界裡,我清楚地看到了你的輪廓。

    你是真實的。

    無論那時,還是後來,你都是……” “所以——所以,我想讓你到這兒,成為我——我們中的一員,将‘達麗娅的祝福’也授予你,作為共同擁有永遠的夥伴,和我——我們一起……” 我目瞪口呆,無法回應。

     ——所滅亡者可是我心? 不知為何,中原中也的那首詩與玄兒的聲音重疊起來,再次滲入我的大腦中,并随着陰沉的餘韻漸漸消失。

     ——所滅亡者可是我夢? “你讨厭我嗎,中也君?聽完了這一切,你讨厭我嗎?” 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依然無法回應。

    片刻後,玄兒歎口氣,放開抱在胸前的雙手。

     “我不想讓你産生不必要的誤解。

    我提議你可以和美鳥、美魚中的一個或者和她們兩個結婚,那并非完全是開玩笑。

    ” “幹嗎突然又……” “要是你真這麼做,我就太開心了。

    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中也君,怎麼樣?” “這……不行啊!”我加重語氣,抗議起來,向後退了一步,“我沒有讨厭玄兒,而且不想讨厭也不想被讨厭。

    她們倆我也是……不過,我己經有未婚妻了。

    ” “這個,你不用多說我也明白。

    你用不着太認真。

    ”玄兒向前走了一步,“不管這次的事件結局如何,我想你都會離開這裡。

    我也不打算挽留你。

    不過——” 玄兒和剛才一樣從側面窺探着我的表情,用低得似乎隻能讓漂浮在周圍的黑暗粒子振動的聲音,悄悄說:“即便你暫時離去,我知道你終究會回來。

    不管你現在怎麼否定,怎麼拒絕,總有一天,你會接受一切,回到這裡。

    因為有的是時間。

    即便是十年、百年,我都會等你……” “别說了!”我小聲叫道,又向後退了幾步,心跳快得離譜,左手被蜈蚣咬傷的地方也驟然疼痛,“我不會……” “明白,我明白!”玄兒像蝙蝠一般張開雙臂,“就到這兒吧。

    你累了,也需要思考的時間。

    ” 玄兒慢慢放下手臂,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看着他移動的黑影……突然,我又陷入噩夢般的幻想中。

    昏暗中,玄兒的雙眸仿佛被注入鮮血,變成刺眼的鮮紅色。

    是的,宛如怪誕電影中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