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婚佳節露奇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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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西湖湖心矗立着一根沖天巨柱,繞着湖邊與蘇堤卻是四十八外都各立一根較小的石柱,每根柱子都有一根手指粗的絲繩連着湖心那支鶴立水中央的巨木頂上。

     這是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合送終南醫仙狄夢放嫁徒的一堂焰火,特别從京中請了名家黃火炎到杭城來準備的,若非他的巧思,湖水深而沙細,光是湖心巨木便樹立不起來,這人玩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他的名字“黃火炎”也取得滾熟燙手,立樹銀花焰火之技,天下無出其右者。

     今天是白、吳二府的喜事,白家在江南财雄一方,又是餘杭世族,上人早故,小主人白俊卿今天娶親,那自然是一城轟動,可是江湖豪客們,不遠千裡之遙去請人紀年籌劃,送這一堂焰火,那完全是因為醫仙的面子了。

     江湖上人物從小鍛煉筋骨,等閑不生病筋強體健活到期頤大年,可不是什麼難事,然而若求到醫仙,生的病,受的傷,卻十有九個非他的靈丹妙藥,神術奇技不能活,四十年結恩天下,今天嫁徒,風聲傳了出去,四方震動,送來的添妝,不知有多少,卻以這一堂焰火名貴。

     隻要等一會兒新娘子慈心仙子吳安潔,一點着了它,從此昭告天下,白家的千萬家當,就由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聯名作保,再也無虞剽掠劫索,有錢不算數,要保得住太太平平的不讓強匪惡寇生凱觎之心,才算是腳色。

     羨慕男家的,是家中有女待字閏中的母親們為主,她們說:“這才叫做結得好親家呢,嫁過去便當家作主,一點翁婆姑嫂的氣都沒有,夫婿又年紀青青的中了秀才,真是人是人才,錢是錢财,唉!……” 語意中未盡的顯然是為她們的女兒抱屈。

     羨慕女家的卻都是少年子弟,尤以江湖豪客的門下為甚,那麼多人前去求親,醫仙千挑萬選,将徒兒耽誤到二十七歲,不嫁便罷了,現在卻嫁了,使他們心中都忿而不平,他們說:“妻美婢豔不必說;便是憑醫仙的德望,也是一生一世在江湖上受用不盡,為什麼偏嫁給這個酸秀才呢?” 言下頗有非我莫屬之概。

     江湖人物粗豪,有話便沖口而出,讀書的人固然輕武練家子也輕文,白然覺得慈心仙子吳安潔嫁得實在不值,新婚三天無大小,可以依着性子鬧房,隻得在這上面,等會兒想法子出氣。

     炮竹之聲,劈劈拍拍響了起來,這是親迎的轎子已經到了男家,大家都蜂湧過去相看。

    明知紅巾蓋臉,鳳冠霞帔,一點都看不見,腳就是不聽指揮,要走過去相看,人面雖然看不見,看起來好象格外有意思。

     心中雖隐隐約約的有一些妒念,看了新郎白俊卿的俊秀疏朗,也為之心折。

    新娘子走在氍毹紅氈上,雖然是緩步而行,然而頭上鳳冠。

    連插的珠花兒也紋絲不動,想鬧房時惡作劇的,就在這個上面添了主意。

     贊禮的人,聲宏氣壯,雖然是贊禮名手,新夫婦依他的聲音行禮如儀,一直到送入洞房,揭去紅巾,新娘子嬌容如花,腳小如錐,由得圍觀的婦女如何會挑剔,也都講不出一句挑眼兒的話來,隻挑起心底由羨生妒的一點妒念。

     見他人美滿,念自身零落,由羨生妒,這也是人之常情。

     西湖的山水秀麗,名聞天下,遊人常至之處,有西湖八景之稱,那是“柳浪聞莺”、“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觀魚”、“蘇堤春曉”、“曲院荷風”、“雙峰插雲”,白家在“柳浪聞莺”的附近,後園濱湖,廣大開闊,布置佳妙,可以收一湖山水。

     白家的“沁園”,雖是私家的庭園,也是蜚聲餘杭的勝處。

    兩三百桌流水席,都開在這裡其中靠假山的一桌,坐了一個豹子頭大環眼的英悍少年,同席之人隻從送他人席的接待之人口中知悉他姓梅,他入席之後與人不交一語,低頭悶飲,席上的少年偶而對新娘子有一言二語的輕薄之詞,他便怒目而視少年人誰也不是省事的,然而他雖然無禮,目中的精芒與陰冷,卻叫人懔然住口。

     這時漸漸已入二更了,賓客們也酒醋耳熱,天早已黑了下來。

     可是從湖面上望出去,環湖邊上影綽綽的人山人海,都是擠滿了來看這堂焰火的人群,經過一年的渲染,杭州人空城而出要來看這場熱鬧,滿城都一片暗沉沉的,無一絲燈火,湖上的畫舫樓船,也都将燈光掩去。

     白家的童仆們也開始此往彼來的,逐次将燈火熄去,賓客們知是要放焰火,都聚集到湖邊預先布置的着台上去了。

     待到燈火全熄,隻留下陪房丫環小雲小倩二人手中所舉的兩束火把,火光能熊照在臉上,越顯得嬌豔欲滴,新夫婦受賀客的催促緩步而來,等走到火光所及之處,暗沉沉的四野,倏然爆發出來一陣歡呼,歡呼聲從湖上湖邊送出去,直至山野。

     杭州城有名聞天下的古刹如靈隐,靜慈、三天竺、虎跑等,向來是佛家聖地,這掌焰火雖然是送來賀新婚夫婦的,也有為一方祈福禳炎的意思,所以久候之餘,見他們新夫婦前來,歡呼聲響徹雲霄。

     兩人走近了,見小雲小倩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擡眼望去,隻見原來設在湖邊岸上的藥引子,不知被誰人設法按在距岸上一丈五六遠近的湖中水面上去了。

     慈心仙子吳安潔,看了心中為難,這堂焰火是二十四家镖局局主們送的,都是自己的叔伯長輩,其勢非由自己親點是不成敬意的,若用輕身功夫縱出去,想到新娘子穿了八幅羅裙在湖上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實在令人難堪。

    若是改用長竹竿綁了香火去點,對新娘子的身份也極不相宜,那付狼狽樣兒,火把下千千萬萬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傳出去便是千千萬萬個笑話。

     安潔心中微微忖思,四周的人也凝神屏息注視,或者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或者是奇絕天下的絕技,完全在新娘子的靈心巧思如何運用了。

     隻見慈心仙子吳安潔,眼看小雲小倩舉在面前的火把,靈機一動,微微躬身,雙掌合于胸前,緩緩推出,小雲小倩的火把已合在一起,火把上的火焰應掌而起,分出一股火焰,平平的飛出去,八尺而止,又退了回來。

     武家的招式變化,雖然各有巧妙不同,有時難于辨别高下,内力卻是一招即知,絲毫假借不得,在慈心仙子的年齡,掌風内力有如此成就,已經極為不易,四野都傳出一陣低微的贊歎惋惜之聲。

     慈心仙子經此一試卻己增了信心,屏心靜慮,氣納丹田,合掌運勁将一團火焰再送出去,這時湖上雖有微風,那片火焰卻凝然不動,直直向前移去,到一丈二三時,去勢方緩了,吳安潔心中一歎,知道自己的修為,力止以此,捉狹的人大概也算準了這是自己這年齡内力修為的極限。

     心知便是再運一掌,将火焰擊飛,可是熱力四散,也一定點不燃前面的藥引子,心中雖然黯然歎息,自己的夫婿是文士,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助自己一臂之力,也隻得緩緩收了内力。

     忽然奇迹也似的,那團火焰仍然凝而不動,不由心中狂喜,知道定有高人暗助,緊急之時,無暇察看原委,運内力再補一掌揮去,火焰筆直飛出,跟着“滋滋”一聲,暗紅色的火花微冒,可見藥引子已經點燃了。

     但見一個流星,尾端帶起一條色黃的芒尾,電也似疾,沿絲繩而上,直往湖心的沖天巨柱頂端飛去,園中賀客與四野來看焰火的群衆,随之發出如雷的掌聲,震天的歡呼聲,再沒有一點私心,這是人對創造奇迹的英雄,沒有保留的稱贊。

     高逾十丈的湖心巨柱頂端随之開始放出紅綠色的焰火,同時四十八個流星分四十八路,沿絲繩而下,較方才上溯,尤為迅捷,直向湖邊四十八根柱子的頂端飛去,在湖心巨柱的焰火漸沖漸高時,湖邊也開始放出紅綠的焰火,不久滿湖遍灑的全是上沖焰火如傘似菌的散下來的花雨,這時湖平如鏡,在湖上是焰火向上沖,花雨向下灑,映了天上的焰火,湖下也是焰火,似直向地心沖去,滿湖的花雨卻又似從湖水深處向上灑來,直似欲沖破水面一般。

     焰火漸漸泛為異彩,七色彩霞依次而變,天上湖下都被映照得绮麗而變幻莫測。

     慈心仙子吳安潔這才定下心來,搜索方才暗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恩人,記得方才自己身邊除了小雲小倩,就隻有自己新婚夫婿白俊卿了,小雲小倩的武功是自己教的,功力絕不可能比自己還高,俊卿人雖然俊秀疏朗,臨風玉立,可是一雙大眼睛,迷迷朦朦的絕不象内力修為有成的精芒電射。

    再說他從小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絕脈,若不是自己師父終南醫仙狄夢放爐中一爐“小還丹”,隻怕今天命也不保,要談内力,也絕不可能達到可以幫助自己的程度。

     六陰脈相之中暗藏絕脈,固然人自小便極端聰慧,可是若不得三清門中,至高無上的真傳,練成“玄門罡氣”,便是道家至寶“小還丹”,一爐也不過多延他十數年的性命而已。

    可是就算得了真傳,小小年紀也練不成天下武林中高手夢寐求之的“玄門罡氣”,慈心仙子雖然私心竊願是他來相助,卻也不會猜想到他身上去,隻得将疑慮放在心中。

     湖上忽又傳出歡呼之聲,原來焰火放了一盞熱茶之久,樂壞了千萬觀衆,此刻已然完了,卻在湖心大木之頂上,四面吊下四盞徑丈的大燈來,燈内看得清清楚楚是一頭老鼠,燈是按走馬燈的方法做,繞柱緩緩轉動,同時一聲微震柱心一團火球沖出,直達百餘丈高下,散開來卻是十個大字: “金陵镖局 同賀 威遠镖局” 這十個字在天空一閃即隐,就聽得湖邊四十八根大柱其中東西南北四方面的有四根柱子上站了四個人,齊聲道:“白氏家業,鼠年由金陵威遠镖局合保啦!” 這四人是兩家镖局特選的喊镖趟子的好手,又是四人從四面同時發聲,所以全湖都聽得清楚分明,喊完了都盤柱而下,隐入暗中,子鼠的走馬燈也繞住三匝飄飄蕩蕩掉落湖中。

     這是十二年生肖的走馬燈,依次從湖心巨柱上挂落的還有醜牛、寅虎、卯兔……等,每次等一團火球沖入天空現出兩家镖局的名字的時候,都有兩家镖局的趟子手分四面在湖邊柱上喊出他們镖局輪到的生肖那年的镖趟子來。

     全湖圍觀的群衆無不為之震動,富家大族請镖局派人護院那是常事,可是這二十四家镖局合保一家的家業安的,那當真是駭人聽聞了。

     直至又肥雙胖的亥豬走馬燈也飄下湖中,這一回吊上落上的卻是七級浮屠,浮屠是梵語,乃是佛家紀念功果的建築,其實就是寶塔。

     四盞七級浮屠,這卻是按照天燈的法子做的,熱力蘊于内,冷氣流于外,頃刻之間,藥信将束縛都燒斷了,便見七級浮屠,受了燈内的熱力上沖,都向天上飄去。

    跟着一聲宏亮爆音,四十九根柱心中,各自沖入天空一團焰火,半空中方才散開,除了湖心巨柱上沖的那焰火最大最巨散開是“百年好合”四個大紅字之外,四邊四十八處上沖的也是“吉祥如意”、“鳳凰于飛”、“白頭偕老”……等各種樣吉利祝福的大字,又大又亮,而且曆久不熄。

     湖邊的大柱并且又跟随着從柱中噴出彩霞漫天蓋地的七彩焰火來,群衆們擡頭看天空,低頭看湖邊焰火時卻見湖心巨木尖頂上已站了一個人,這巨柱與湖邊不同,四面空蕩蕩的都是水,無法從柱旁盤柱而上那必然是頂先藏在柱中,倏然鑽出站上去的。

     半空中有曆久不熄的各式燈火與湖邊的七彩霞輝又經水平如鏡的湖水映照,天心湖心都一般的光亮,真是燭天照地,那人雖然站在湖心巨木尖頂,四圍火光也照得他須眉畢現。

     隻見他鐵塔也似的站在那裡,虬髯繞頰,神态威猛之極,他環身行禮,團團一揖,雖然隻得一人,說話的聲音卻比方才四個趟子手的聲音還要宏亮,說道:“在下是金陵镖局的總镖頭雙鞭呼延烈,現在代表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局主來獻這一堂焰火,實在不成敬意。

    ” 說至此處微微一頓,續道:“江湖上的高親貴友對白氏家業都請看在局主們的面上,高看一眼,局主們日後知道了,一定都有一番心意。

    ” 說完後隻聽湖邊一陣叫好。

     其聲方畢,白堤上一個聲音,自一老者口中送了出來,語音不高,可是清晰分明,遠遠而言,卻如在耳邊閑談相似,聲音直送到耳邊來,可見内力精練,尤在那總镖頭之上,說道:“狄夢放敬請上覆各局主,盛情拜領,改日專程就去各人府上拜謝厚賜。

    ” 語畢又是一陣歡呼。

     雙鞭呼延烈,講話時,大家都在猜測他是如何上去的,他講完了,都在等着看如何下來,四下都是潮水,那高高的巨柱有十餘丈高下,栽入水中自殺可以,隻是若做了落湯雞實是大失總镖頭的身份。

     湖邊的人代他挂慮,他自己卻不以意,望着白提向醫仙狄夢放行禮,回過身來又向着新夫婦舉手握拳,完了之後,一轉身,一擡腳,人卻像分火流星似的,向蘇堤上的一根柱子,沿着那根手指粗細的絲繩瀉去,一隻腳踩在繩上,以金雞獨立之姿,迅若電閃一般,向蘇堤方向疾滑,滑至中途,距水已至五丈之内,一葉小舟,雙槳翻飛,疾駛而來,又鞭呼延烈在繩上滴溜溜一個筋鬥,往下射去,穩穩的落在小舟之上,那小舟上微微一沉,去勢不減,霎眼間便從橋下穿出去,隐入暗中不見了,西湖四邊的群衆這才認真叫起好來。

     這時焰火都熄了,賽魯班果然不負他的盛名,滿城仕女每一人都看得心滿意足,天空隻有七級浮屠,還有一點黃光,在遙遠天邊幌動,好似天上的星星。

     白俊卿與吳安潔也在小雲小倩的伴同下,賀客們的祝賀聲裡,退回洞房之中。

     賀客們因天已午夜,婦女孩子們都趕回家,紛紛散去,武林子弟又為慈心仙子吳安潔方才驚人的内力所懾伏,如此深夜,也無意再鬧,新夫婦在房中不久便清淨了。

     安潔雖是俠女,在新房之内,卻被羞意蓋過了英風,好不腼腆可憐,熊熊的龍鳳花燭,将兩人的雙雙俪影,映在茜紗窗上,便天上的那彎新月看了,也嘻開了大嘴在為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歡笑。

     那假山邊陰影下,靜靜立了一人,正是方才席上悶飲不語的梅姓大環眼的英悍少年,他站在那裡好似始終不曾移動過,看着窗上俪影,陰冷的目光,好像要噴出火來,半天始漸漸轉過身去,起步腳下便如有千斤之重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白家庭園,口中低語呢喃,聲音裡有幽恨,有羨慕,有妒忌。

     新婚的日子,總是過得迷迷糊糊的,俊卿、安潔也是一樣,也不知如何第一天已經過去了,也不知如何第二天又過去了。

     這是第三天,這天有兩樣大事要做,第一件是做飯,叫做: “三日人廚下, 洗水作羹湯。

    ” 小戶人家,為人新婦的,便從這一天開始要為一家的家事操勞了。

    白家是世族,事情自有婢仆其勞,然而“民以食為天”,吃飯是人生大事,所以“入廚”也是大典,慈心仙子吳安潔,雖是俠女,也未能免俗,幾千年的文化,在這些地方,便自有其威力。

     金盆打了水,手指沾一沾,這是洗手。

    用錦帕擦幹,丫環送過新鍋鏟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是執鏟掌杓。

    再在金盆沾水擦手,新婦在夫家按照奶奶所規定的一條條一款款就算已經意思到了。

     中午吃飯,俊卿舉碗齊眉,說道:“謝謝安姊厚賜。

    ” 安潔不由羞笑,答道:“你嘗嘗愚姊做的飯菜,滋味還好嗎?” 雖然隻是意思到了,兩人吃飯夾菜,心底都自有一番溫馨,奶奶經雖然羅嗦,也有他的好處,無論如何,這餐飯名義上總是妻子為夫君做的第一餐,自然而然要為新夫婦添一些甜密與情趣。

     三朝回門,是這天的第二件大事。

     慈心仙子吳安潔原是吳中名畫師吳一塵之女,十歲時喪母父親哀痛逾恒,病倒床上,恰巧兒時舊友終南醫仙狄夢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