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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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怕了嗎?狗不語,軟軟地卧在了先爺腿邊上。

    先爺說,是要有大災大難了?狗不語,望了望那棵青枝綠葉的玉蜀黍。

     先爺一下怔住了。

    他看見玉蜀黍葉上有許多白斑點,芝麻一樣。

    這是玉蜀黍久旱無水才可能得的幹斑症。

    可盡管天大旱,這玉蜀黍從來沒缺過水呀。

    先爺在這玉蜀黍周圍用土圍了一個圈,幾乎每天都往那圈裡澆水。

    他蹲着把那圈裡的褐土扒開來,一指幹土下,濕得一捏有水滴。

    先爺抓了一把濕土站起來,明白了那幹斑症不是因為旱,而是因為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糞肥中,老鼠屎是最熱最壯的肥,先爺想,不消說這鼠臊的氣息也是一樣的壯熱了。

    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圍起來,它能不熱得幹斑嗎?把耳朵貼到一片葉子上,先爺聽到了那些斑點急速生長的吱吱聲。

    轉身吸吸鼻,又聞到從周圍汪洋過來的幹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樣朝這棵玉蜀黍淌過來。

     就是說,這棵玉蜀黍立馬要死了。

     就是說,這玉蜀黍要活下來得立馬下場雨,把滿山毒氣似的鼠臊味壓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氣洗下來。

     盲狗感到先爺的驚慌了,先爺說,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水了。

    他不管盲狗說啥兒,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裡依然安靜得不見一絲聲息。

    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層兒,一成不變的太陽把各家的門縫曬得更寬了。

    先爺顧不了别的許多事,他徑直走到井台上,去絞系在井下的水褥時,手,上的分量忽然輕得仿佛什麼也沒有,往日這時水褥嘩嘩啦啦朝井下滴水的聲音消失了。

    先爺往井裡看了看,這一看,他的臉便成了蒼白,雙手僵在了辘轳把兒上。

     過了許久,先爺才把井繩卷盡在辘轳上。

    水褥沒有了。

    水褥僅剩下一層幹瘡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層死後被水泡脹的老鼠,到井口時撲撲嗒嗒又掉進井裡十幾隻。

     水褥被跳進井下的渴鼠吃盡了。

    先爺開始往誰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爺首先到他找糧食的家戶去,每到一家他都隻在門口呆片刻。

    村裡被老鼠洗劫了。

    各家的箱子、桌子、櫃子、床腿等,凡裝過衣物糧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過籽兒的向日葵的盤。

    黃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滿了屋子,漫溢在院落裡。

    先爺跑了十餘門戶又空手出來了。

     從村胡同中走出來,先爺手裡提了三根長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後院的茅廁找了一個掏糞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竈房的風箱、案闆、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頭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來都是死老鼠。

    借着頭頂的日光,先爺往井裡望了望,他看見井裡沒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壞爛的紅薯堆積在井底。

    還有幾隻活 鼠在死鼠身上跑動着,往井壁上邊爬出幾尺高,又啪的一聲掉下去,尖細哀傷的叫聲順着井壁升上來。

    先爺挑着空桶回到八裡半的坡地。

     空曠的山脈在四周無邊無際地延伸着,周圍幾裡十幾裡之外,天和山脈的相接處,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樣燃燒着。

    先爺到坡地邊上時,盲狗跑來了。

    先爺說井幹了,沒水了,被死老鼠們把井給填滿了。

    又問這兒有沒有老鼠來?狗朝他搖了一個頭。

    他說你和我都要死在這老鼠手裡了,還有玉蜀黍,我們活不了幾天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蔭處望着天。

    擱下桶,先爺到圍席裡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葉上的幹斑都已經和指甲殼兒一樣大。

    先爺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歲歲年年的不說話,直眼看着第十一片葉上的兩個幹斑長着長着連在一起了,變成長長一斑如曬幹的豆莢時,他老昏的雙眼眨了眨, 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樹根樣翹起來。

    他從圍席裡走出來,從棚架上取下馬鞭子,瞄準太陽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轉動着身子連抽了十幾鞭,從太陽的光芒中抽下許多在地上閃移的陰影,然後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不言不語往梁上走過去。

     盲狗盯着先爺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