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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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的嬉鬧,就是争食的打鬥。

    再把耳朵貼到地面上,摸準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裡插一根棍子做标記,回去扛了鋤 來,繞着棍子翻三尺遠近,一尺深淺,準有一個鼠窩。

    鼠窩裡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種子。

    一粒不拉,連鼠屎帶種子捧到碗裡,先爺就到第二塊刨不出種子的地裡如法炮制。

     很長一段時間,先爺的日子過得忙碌且充實。

    一早起床,回村去絞擰井裡的水褥子,回來吃過飯後,把糧食中的鼠屎撿出來,盛在一個碗裡,碗滿後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

    中飯之後,午覺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雖然利銳,卻沒有地上蒸騰的熱氣,有時還刮一些溫涼的風,覺也睡得踏實,一覺醒來,已經到了日紅西山。

    起床再回村去擰半桶水來,暮黑便如期而至了。

    吃過夜飯,和狗一道,陪着玉蜀黍在陰怖的沉寂中坐着納涼,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問題,如為啥莊稼總是一片一片葉兒長,問得狗和玉蜀黍啞口無言,他就點上一袋煙,長而又長地吸一口,說還是我對你們說了吧,因為它是莊稼,它就得一片一片葉子長;因為人家是樹木,人家就得兩片兩片葉子長。

    有些夜晚,風習習地吹着,先爺會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為深奧的問題。

    他說你們知道吧,老堡長活着時,村裡來過一個做學問的人,他說這地球是轉的,轉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說這做學問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轉的為啥我們在床上睡時沒有把我們倒下床?為啥缸裡的水沒有倒出去,井裡的水沒有流出來,人為啥總是頭朝着天走路?先爺說,照那人的話說,地球是吸着我們才睡着了不會掉下床,可你們想,地球吸着我們,我們為什麼走路還能擡起腳?這樣黑洞一樣模糊深刻的問題,先爺談論時,臉上的神聖便正經八百,手裡燃了的旱煙也顧不上再吸了。

    到最後,疑問全都水落石出擺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爺便極懊悔地倒在田地裡,把臉和天平行着,讓月色洗着他的臉,說我太給那讀書人面子了,他在村裡住了三天,我都沒有去問他。

    我怕當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來臉上挂不住。

    先爺說,他是靠學問混飯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飯碗呀。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風順,葉子寬得和巴掌樣,一層層從地面直到葦席外。

    它已經高出葦席兩頭,夜間生長的嗓音都變得粗大喑啞了。

    再過些許日子,個頭就算長成了。

    先爺為了進出方便,拆開了一面葦席,他七天前進去和玉蜀黍棵比了個兒,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兩天就到了他額門前。

    今兒,先爺又一比,它的頂競高過他的發梢了。

    先爺想,再有半個月,它就該冒頂了,再半月就該吐穗了。

    三個月之後,就該有一棒玉蜀黍穗兒 了。

    先爺想到在這秃無人煙的山脈上,他種出了一棒穗兒,剝下有一碗粒兒,顆顆都如珍珠般,在旱過雨落不久,村人們自世界外邊走回來,可以用這一碗粒兒做種子,一季接一季,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着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我死了他們得給我的墳前立一塊功德無量碑。

     先爺自言自語說,我真的是功德無量呢。

    這樣說着時,他就舒舒坦坦進了夢鄉。

    或這樣說完夢話後,他還依然在夢裡,人卻從棚架上爬下來,到那棵剛鋤過的玉蜀黍邊,又精精細細地鋤一遍。

    靜夜中的鋤地聲,單調而又嘹亮,像一曲獨奏的民間音樂,在山脈上聲悠聲漫地傳出很遠很遠。

    鋤完地,他沒有回去睡,又扛上鋤到别的地塊屏住呼吸,尋找鼠窩裡的玉蜀黍種子了。

    至來日醒來,他發現原來的空碗裡盛滿了玉蜀黍粒兒和鼠屎,他會站在碗邊愣許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個糧袋子,已經裝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憂慮擠得無影無蹤了。

    三天前的午時候,先爺正睡覺,盲狗忽然把他從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兒,把他引到兒十步外的一塊田地角兒上,到那兒先爺就發現了一個老鼠洞,洞裡有滿滿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稱了有四兩五錢重。

    原來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塊田裡懵頭懵腦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窩的地方它便歡歡樂樂對着天空叫。

     糧袋兒迅速脹起來,先爺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潛到地裡屏息靜氣了。

    他隻消把盲狗領到地裡,那田裡的鼠窩便可以一個不漏的出現在先爺的鋤下邊(有一半鼠窩沒有糧)。

    無論如何,糧食是有節餘了。

    那個糧袋幾天間就滿到口上了。

    然而,先爺在高枕無憂時,忘了他該迅疾地把山脈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經不再從點種的種子窩裡把玉蜀黍粒兒刨出來,吞在嘴兩側,把它運回到窩裡存起來。

    老鼠們被狗的叫聲和先爺的鋤聲驚醒了,它們和先爺比賽似地消耗着它們的存糧。

    直到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闆時,先爺睡不着,想把糧食稱一稱,取出那杆秤,在蔭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盤卻是一兩二。

    先爺有些驚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盤卻又成了一兩二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