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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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寂的峽谷中回響着火辣辣黃亮刺目的劈剝聲。

    滴水的聲音,藍盈盈得如炸裂一樣震耳。

    太陽将要落山了。

    時間如馬隊樣從他們相持的目光中奔過去。

    面前崖上的血紅開始淡下來,有涼氣從那山上往山下漫浸。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先爺的額上有了一層汗,腿上的困乏開始從腳下生出來,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擴展着。

    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僵持下去了。

    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這卧了一天。

    他一天沒進一口水,可狼卻是守着随時都能喝的泉。

    他用舌頭偷偷舔了舔幹裂的唇,感到舌頭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荊刺上。

    他想狼呀,守着這一池水你能喝完嗎?說喂,你給我一擔水,我給你燒一碗玉蜀黍生兒湯。

    這樣說的時候,先爺把手裡的柳木勾擔抓得愈發緊,勾擔頭兒對着狼的額門,連垂在勾擔兩頭繩系的鈎兒都凝死沒有晃一晃。

     可是,黃狼眼中的光亮卻柔和下來了。

    它終于眨了一下眼,盡管一眨就又睜開了,先爺還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幾分水柔色。

     先爺聽見太陽下山的聲音從山的那面落葉一樣飄過來。

    他把指着狼額的勾擔頭兒試着放下來,終于就放在了-叢綠草上。

    先爺說,我明兒來就給你捎來一碗飯。

     黃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轉頭,緩緩慢慢,從水池邊上繞過去,有氣無力地往溝口走去了。

    走了幾步遠,它還又回頭看了看,腳步聲空寂而又溫善,由響至弱地回蕩在這條狹長的溝壑中。

    先爺一直望到黃狼走過幾十步外的拐彎處,勾擔從手裡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軟癱地蹲下來,擦了一下額門上的汗,打了一個禁不住的寒顫,這才知道,連身上唯一的白布褲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長長地舒下一口氣,先爺蹲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

    他就那麼蹲着,朝前挪了幾步,到水池邊上,趴下來咕咚咕咚如渴牛樣喝起泉水來。

    轉眼間涼潤的水氣便從他的口裡灌入,透到了腳闆下。

    他喝了滿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臉,看看崖頭的日光雖紅卻還紙一樣厚着時,便提上水桶灌滿水,把桶放在池邊将褲衩兒脫下了。

    先爺在水池邊上洗了一個澡。

     洗澡的當兒先爺說,黃狼呀黃狼,你今兒讓我一擔水,我明兒去哪給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兒飯呢?給你捎幾隻老鼠吧,我知道你愛吃肉。

    先爺想,我老了,力氣弱了,不能不讓你了。

    要在十年前,哪怕幾年前,不要說捎給你幾隻老鼠吃,能放你從我的勾擔下過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

    先爺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渾濁後,又在池邊尿了一泡尿,崖頭一紙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兒淺紅了。

     掐了兩把青草撤在兩桶水面上,先爺開始慢慢往溝口走過去。

    兩桶水把勾擔壓彎成一把弓,一步一閃,青草在桶裡攔着不讓水花濺出來。

    勾擔嘶啞沉重的叫聲,在溝壑裡碰碰撞撞響到溝口去。

    先爺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該悠着步,黃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

    月光會把我送回到坡地裡。

    把水噴到玉蜀黍棵兒上,那幹斑症就不會吱吱啦啦蔓延了。

    悠悠的先爺沒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溝口。

     那隻同瞎子一樣大小的黃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溝口看見先爺從溝裡出來時,它們突然立下來。

    隻立了片刻,前邊引路的狼,回頭看了一眼就領着狼群大膽地朝先爺靠過來。

    先爺渾身轟然一聲炸鳴,知道自己落進了那條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該多好。

    他想我不在池邊坐下歇息該多好。

    他想我放快步子現在走上了山梁讓這狼群撲空該多好。

    他這樣想的時候,佯裝出一種鎮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塊平地放下來,從從容容把勾擔從水桶環上取下來,旋過身,提着勾擔像沒有把狼群放在眼裡那樣迎着狼群走過去。

    他的腳步不急不忙,勾擔上的鈎兒在他手前手後一甩_動。

    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 群走。

    二十幾步的距離迅速縮短着,至十幾步遠近時,他依舊從從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氣走至狼群中間去。

     狼群被先爺的鎮靜吓住了,忽然它們的腳步淡下來,站在溝口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