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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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活下來,先爺說,晃晃身子你就會永遠地死了去。

    月亮從正東朝西南移過去,雲彩在月亮臉上浮着,他聞到了雲彩的焦幹味,料定明兒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頂上稱日光它最少有五錢或是六錢重,先爺把目光朝頭頂瞟了瞟,他看見了月亮前邊幾十步遠處有很濃一片雲。

    他想月亮走到那兒時,雲影一定會投到這條溝裡一會兒。

    他如一段樹樁樣等到了那雲影果真投過來。

    在雲影黑綢樣從他身上掠過時,他靜默悄息地把雙腿輪流着彎了彎,轉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氣脈接通了,一股活力從身上輸到了腿膝上。

    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擔的鈎兒弄出了濕紙撕裂般的響聲來。

    也就這一刻,雲影又朝狼群移過去,他看見那一片綠光如巨大的螢火蟲樣朝他挪動了。

    于是他吼了一聲,把勾擔朝兩邊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幾下。

    沙石落下的聲音,如水流一樣在他腳邊響動着,待那聲音一住,雲影滑出溝脖到了溝口,他便看見有五隻狼離他更近了,僅還有四步或是五步遠。

     慶幸他在雲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響動,把狼群的進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繼續到後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過的橋都比你們走的路長哩。

     他想,隻要我不倒在這溝脖,你們就别有膽靠近我。

     他想,狼怎麼會怕人站着不動的怒視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沒半夜我的眼皮怎麼會澀呢。

    先爺說,千萬不要瞌睡呵,打個盹你就沒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還等着你回呢。

    那卧着的一對小狼把眼閉上了。

    先爺看見最亮的兩對綠珠子撲閃一下燈籠樣滅去了。

    他把握勾擔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擔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時,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覺得疼痛從手腕麻辣辣傳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燒了一樣驚着抖一下,從眼皮上掉在了溝壑的月光裡,才又把手移回來。

    又有一隻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來蓋住了那綠瑩瑩的光。

    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隻狼撲閃撲閃眼,還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裡,時間的響聲青翠欲滴。

    星星在頭頂似乎少了幾顆,月光顯得有了凄苦的涼意。

    先爺又有幾次眨動眼皮了。

    他偷偷擡起一隻腳,在另一隻腳上踩了一踩,才覺得眼皮從生硬中軟和下來了。

    看一眼頭頂的星月,他知道他終是把半夜熬過了。

    下半夜已經如遙遠的更聲一樣走了過來,這時候隻要不弄出響動,隻要能這麼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樣會朝狼群降過去。

     瞌睡果真潮濕一樣降給了先爺,也降給了狼群。

    又有三隻黃狼卧下了。

    狼王輕怒的叫聲,沒有能阻止住狼們的卧下。

    終于,站着的就僅僅隻有狼王了。

    先爺看着一片狼眼的綠光隻剩兩隻時,他心裡有了暗暗一絲惬意,想隻要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

    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動全身的筋骨了。

    可那狼王不僅沒有卧,而且還從狼群中間走到了狼群的最前邊。

    以為它要破釜沉舟,先爺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

    他把手裡的勾擔在溝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間,把腳步淡下來,定睛看了看,在先爺面前走了一個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間,然後,咚地一躺,把眼睛閉上了。

     所有的燈籠全都熄滅了。

     先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時,心裡哐咚響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

    就在這一刻,他發現狼王的兩眼撲閃了一個窺探,又悄悄閉上了。

    先爺沒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你睡呢。

    先爺從身邊摸着拔下一根長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紅布褲腰帶,又把勾擔的兩個鈎兒解下來,然後把這四樣接成一根長繩子。

    這樣做的當兒,先爺故意弄出許多響動來,他看見在那響動聲中,有四隻狼睜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閉上了。

    不消說,它們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隻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

    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發着。

    先爺把鞋子脫掉了,光腳踏浮在那腥臊氣味上,屏住呼吸蹑足往前走了兩步,把那繩子繃緊拴在溝脖兩側的地面上,又後退幾步,把繩頭兒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後就拄着勾擔,靠着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聲合上了。

    先爺睡着了。

     先爺睡得香飄萬裡,時光在他的睡夢裡旋風一樣刮過去。

    當他感到手腕驚天動地地被牽了一下時,他的夢便戛然斷止了。

    随着夢的中斷,他嘩嘩啦啦睜開眼睛,操起勾擔,砰的一聲就對準了狼群的方向。

     天競灰亮了。

    星月不知什麼時候隐退得無蹤無迹。

    溝脖口是一層深水的顔色。

    先爺眨了一下眼,看見他系在幾步前的繩子被狼踢斷了。

    褲帶像河水一樣攔住了狼們的去路。

    它們知道是那斷繩驚醒了先爺,于是都有幾分懊悔地立着,看着先爺惡狠狠的威勢,也看着那蛇一樣的紅褲帶。

    先爺把手裡的勾擔捏着有絲絲的疼音,将勾擔的頭兒對準狼群的中心。

    他數了數,面前還有五隻狼,那四隻不知去了哪兒。

    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

    先爺臉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動不動地盯着面前,可心裡的慌跳已經房倒屋塌地轟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