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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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整個身子,都被太陽曬幹了,村人們隻輕輕一腳,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飛一捆幹草。

    狗被踢了出去,槽坑當啷一下顯出了它棺材樣的墓坑形,村人心裡嘩啦一響,便都明白了這是先爺的墓,先爺就埋在這條槽坑裡。

    為了把先爺移到老墳去,村人們把這條墓坑挖開了,第一鍁下去就聽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聲, 仿佛挖到了盤根錯節一樣兒。

    小心翼翼地拔了坑裡的草,把虛土翻出來,每個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見先爺的褲衩兒已經無影無迹,成了一層薄土。

    他整個身子,腐爛得零零碎碎,各個骨節已經脫開。

    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氣息,煙霧樣騰空升起。

    先爺躺在墓裡,有一隻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餘身子,都擠靠在玉蜀黍這 邊,渾身的蛀洞,星羅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幾成。

    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須,都如藤條一樣,絲絲連連,呈出粉紅的顔色,全都從蛀洞中長紮在先爺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 和肚子上。

    有幾根粗如筷子的紅根,穿過先爺身上的腐肉,紮在了先爺白花花的頭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

    有幾根紅白的毛根,從先爺的眼中紮進去,從先爺的後腦殼中長出來,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層。

    先爺身上的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腐肉,都被網一樣的玉蜀黍根須網串在一起,通連到那棵玉蜀黍稈上去。

    這也才看見,那棵斷頂的玉蜀黍稈下,還有兩節稈兒,在過了一冬一夏之後,仍微微泛着水潤潤的青色,還活在來年的這個季節裡。

     想了想,就又把先爺原地葬下了。

    把幹草似的狗并着先爺埋在了那條墓槽裡。

    新土的氣息,在這面坡地漫下了淺淺一層溫暖的腐白。

    埋至最後,要走時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發現一本被雨淋過的萬年曆。

    有人在草地上撿到一枚銅錢,銅錢上生滿了古味的綠鏽。

    把那綠鏽粗粗糙糙抹去,發現銅錢的這邊;是有字的澀面,銅錢的那邊,也是有字的澀面。

    沒人見過兩邊都有字樣的銅錢,村人們傳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

    日光明亮,銅錢在半空碰斷了一杆又一杆的光芒,發出了當當啷啷一朵朵紅色花瓣的聲音,落在田地,又滾到溝裡去了。

     人們把那本萬年曆拿了回去。

     日子就這麼一日日走來,到了再不能拖延種秋的時季,耙耧山脈的村人,吃完了帶回的讨食,終是尋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種子,三村五鄰的人們,又開始結隊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湧去逃荒。

    也僅僅不足半月光陰,數百裡的耙耧山脈,便又茫茫地空蕩下來,安靜得能聽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輕脆響音了。

     最終留下的,是這個村落中七戶人家的七個男子,他們年輕、強壯、有氣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個棚架子,在七塊互不相鄰的褐色土地上,頂着無休無止酷銳的日光,種出了七棵嫩綠如油的玉蜀黍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