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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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叽哇一聲冷笑,便落山了。

    轉眼間焦熱銳減下去,山梁上開始有了青綢細絲般的涼風。

    先爺去竈旁取來一張鐵鍁,到田地頭上挖坑,仿佛樹窩一樣,扁扁圓圓,有一尺五寸深淺,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後生起火來,燒滾一口開水,從玉蜀黍袋裡撮出一星生兒,在那開水裡拌了,盛進碗裡,放入那個土坑裡邊。

    這時候正值黃昏,山梁上安靜得能聽到黑夜趕來的腳步聲。

    從溝底漫溢上來的有點潮濕的涼爽惬意,像霧樣包圍了先爺和狗。

    他們遠遠地坐棚下,聽着坑那邊的動靜,讓黃昏以後的夜色,墨黑的莊稼地樣蓋着他們。

    先爺問,你說老鼠們會往坑裡跳嗎? 狗把耳朵貼在地上細聽。

     月光灑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

    靜谧間,盲狗果真聽見老鼠踢動月光的聲響。

    先爺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隻老鼠正在坑裡争食,鬥打得馬嘶劍鳴。

    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隻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來。

     先爺和狗這一夜統共捉了十三隻老鼠,借着月光剝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

    到天亮前睡了一覺,日出三竿時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溝裡,便挑起水桶到四十裡外的泉池去了。

     此後的很長一段日子,先爺和狗過得平靜而又安逸,光陰中沒有啥兒起落。

    他們把田地中的幾十個鼠坑都挖成甕罐的形狀,口小肚大,壁是懸着,隻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來。

    每天夜裡,把從田地中找來的十幾粒玉蜀黍粒兒搗碎煮了,直煮到金黃的香味開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兒湯放進坑裡,放心地在棚架上納涼睡去,來日準有幾隻、甚或十幾隻老鼠在坑裡蒼白叽叽地哀叫。

    一天或是兩天的口糧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 一擔水回,歲月就平靜得如一道沒波沒浪的河流。

    活生生在圍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終于在冒頂的半月之後,腰杆上突然鼓脹起來,眼見着就冒出了拇指樣一顆穗兒。

    閑将下來,先爺時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說話。

    先爺說,瞎子,你說明天這穗兒會不會長得和面杖一樣?盲狗看先爺高興,就用舌頭去先爺腿上舔癢。

    先爺撫着狗背,說玉蜀黍從結穗到秋熟得一個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間長成呢。

    有時候,先爺說瞎子,你看這穗兒咋就還和指頭一樣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兒,先爺又說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見呵,這穗兒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爺挑水回來,給玉蜀黍澆過水後,又空鋤了一片田地,忽然發現穗兒吐了纓子,粉奶的白色,從穗頭兒上茸茸出來,像孩娃們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啞然一笑說,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見沒有?秋快熟了。

     不見瞎子回應,扭頭找去,看見它在溝邊吃昨天剝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熱臭和一地飛舞的鼠毛。

    先爺說不髒呀?瞎子。

    盲狗不語,朝鼠坑那兒走去。

    跟着它到鼠坑邊上,先爺心裡咚地跳出一個驚吓,原來那鼠坑裡,隻有一隻小鼠。

    這是半個月來,老鼠落進坑裡最少的一次。

    前天五隻,昨兒四隻,今兒隻有一隻。

    當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幾個鼠坑,每個坑裡都放了幾粒玉蜀黍生兒,來日一早去那坑裡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餘坑裡,也僅一隻兩隻。

     再也沒有過一個坑裡跳下幾隻甚或十幾隻的那種境況。

    那半月鼠豐水足的日子過去了。

    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裡,先爺獨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稱了日漸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後,獨自立在梁頂,對着銳惡的日光,有了一絲惶恐的感覺。

    這感覺一經萌生,霎時就成了林木,蒼茫得漫山遍野。

    他捉回一隻老鼠,回來剝了煮了,用布包着,輕輕拍了幾下狗頭,讓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

    先爺見路就走,遇彎就拐,就那麼惘惘地走了一晌,轉了五個村落,最後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陽對視一陣,拿手托着稱了太陽的分量,歎了一口氣後,坐在一段崖下的蔭涼處歇了。

    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曬的土粒,不時地從崖上雨滴樣灑下。

    眼前的田地,幹裂的縫隙網在坡面上,往遠處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無邊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會 兒,就會覺得眼角的熱疼。

    他在焦熱暗黃的崖蔭下坐了片刻,從口袋取出布包,打開來,發現原來鮮嫩的一團鼠肉,煮熟時還又紅又亮,如半截紅的蘿蔔,可隻過了半天,卻變成了污黑的顔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樣。

    先爺把鼠肉放在鼻下聞了,香味蕩然無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還夾了淡淡的黴白色的臭氣。

    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實餓得沒了一星兒耐性。

    撕下一條鼠腿正欲吃時,又發現那鼠肉中有幾粒白亮亮的東西,米粒一樣動來動去。

    他身上叮哨一個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縮回了。

     先爺閉上眼,張大嘴,一口把那隻鼠的頭、身塞進了嘴裡,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幾下,猛地咽進肚裡,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睜開眼睛,先爺看見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兩隻亮蛆,片刻之後就幹在了土地上。

     先爺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

    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邊通宵未眠。

    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纓兒轉紅的玉蜀黍,至天亮時分,忽然坐了起來,獨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脈上的世界,顯得無邊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