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幸福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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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姐那些日子臉上有着少有的紅暈,眼睛更亮了。

    表姐回來的時候,晚上睡覺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時候嘴裡仍唱:“爹爹肩上有千斤擔,鐵梅我也要挑上那八百斤……” 表姐梳洗完了,見我還沒睡,便總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間裡去,和我說好多好多宣傳隊裡的事,表姐嘴裡說得最多的是宣傳隊的隊長那個知識青年馬馳。

    我在表姐嘴裡知道了馬馳,她還教我唱鐵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時候,兩眼晶亮,面色潮紅,表姐的歌聲很動聽悅耳。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戀。

     山村的夜晚,黑暗難挨,沒有電燈,沒有聲響,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歡樂的源泉。

    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門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來都要給我講好多好多宣傳隊裡的新鮮事,她講王連舉叛變,鸠山殺死李玉和…… 那一晚,天上綴滿星星,遠處有青蛙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唱。

    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我就寂寞地數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麼也數不清,我不知道是數第幾遍時,我看見黑影裡走過來兩個人,離大姨家門前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了,那兩個影子靠得很近,兩個人低低地又說了兩句什麼,一個人就回轉身走了,那個黑影望着遠去的黑影半晌才轉過身來,朝大姨家走來。

    我認出是表姐,我喊了一聲,表姐怔了一下,見是我,便拉住我的手。

    我發現表姐的手心潮潮的。

    我望着那個遠去的黑影說: “那個人是誰?” 表姐回了一下頭答:“是個人。

    ” “是個人又是誰?”我仍固執地問。

     表姐不答,半晌把臉頰貼在我的耳旁答: “是馬馳。

    ” 那時我發現表姐的臉很燙,似燃着了一團火,表姐說馬馳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抑制不住地興奮。

     表姐和馬馳開始初戀了。

     表姐的悲劇也便開始了。

     四 我當兵要走的前幾天,去看了一次爺爺。

    爺爺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卻不是那間木格楞了,換成了兩間土坯房,房上鋪着青色的瓦。

     爺爺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爺爺的兩隻門牙已經脫落了,他癟着嘴,兩眼半睜半閉地望着正午的太陽,似乎沒有看見我的到來,爺爺也許是正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我不忍心打擾爺爺,坐在爺爺對面的一塊石頭上。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爺爺終于慢慢地移動着他那雙渾濁的目光,最後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爺爺很吃力的目光從我的臉上一直望到我的腳上。

    那一天,我穿着新發的軍裝,我站起身,走到爺爺的身旁,手扶在爺爺的膝蓋上,很興奮地對爺爺說:“爺爺,我當兵了!”爺爺也許是耳背,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的目光已經移到很遠的地方了。

    半晌,我看見爺爺的眼角裡滾出了兩滴渾濁的老淚,順着滿是皺紋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定定地望着爺爺的眼淚,心裡一酸,眼淚差一點流出來。

     爺爺那一年已經七十七歲了,七十七歲的爺爺自己孤單地生活在那兩間土瓦結合的小屋子裡。

    那兩間房子是生産隊給蓋的,自從父親和爺爺劃清了界線,爺爺就成了生産隊的五保戶了。

    我望着眼前的爺爺,企圖從現實中的爺爺身上找到當年爺爺威風八面的影子。

    我在心裡問着自己,爺爺還是當年一拳打死那個日本浪人,參加自治聯軍,用血肉之軀踏遍瘋魔谷的爺爺麼? 太陽一點點地偏西,我陪着爺爺定定地坐在陽光下,我望着眼前蒼老的爺爺,我想得很多,很遠。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家鄉,成為一名軍人了,我覺得我應該成為一名軍人,我的血液裡不正流淌着父輩的血液麼?我這麼想着時,竟有了幾分激動和自豪感。

    然而我回到現實中來,看到眼前的爺爺怎麼也喚醒不起當年爺爺威風凜凜的形象,難道以前所有的傳說,一切都是假的麼? 那一晚,我陪着爺爺一起睡。

    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輝灑在屋子裡。

     “你今年有十九歲了吧。

    ”爺爺用漏風的嘴說。

     “嗯。

    ”我說。

     爺爺咳嗽了一陣,爬起來摸摸索索地從枕頭下拿起煙口袋卷紙煙,爺爺點燃煙,煙頭一明一滅地閃動着,一股辛辣的氣味濃烈在屋子裡,袅袅地飄散,爺爺便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我說:“爺爺,把煙戒了吧。

    ” 爺爺半晌說:“抽了一輩子了,戒它幹啥。

    ” 爺爺抽完煙,撐起瘦骨淩淩的身子,定定地瞅着我說: “當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這個懂麼?” 我不明白爺爺為什麼要這麼問。

     我說:“懂。

    ” 爺爺突然語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先是一滴兩滴,後來連成了一串,後來爺爺裹着被子沖着東方跪下了,爺爺蒼老的頭顱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響。

     我吃驚地望着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