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宛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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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幾個月,城裡沒了吃食,國民黨用飛機往裡空投糧食,搶糧食的人被踩死無數,餓死的人更多,幾個月過去了,長春守敵終于無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來。

    後來大姨夫說,他當了八個月國民黨,沒放過一次槍,隻搶過幾次糧食,那次搶糧食差點被踩死。

     不管怎麼說,大姨夫當過國民黨,人們都記着那段曆史。

    剛開始,人們還沒有找過大姨夫的麻煩,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來了。

    大姨夫經常挨鬥,和地主富農壞分子站在一起頭上戴着紙糊的高帽子,彎腰低頭地站在批判他的人們面前。

    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鬥的事。

    每次大姨夫挨鬥都在晚上,大隊召開批判大會時,先有一個民兵來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說:“老安頭,晚上去開會。

    ”這時大姨夫誠惶誠恐地說:“嗯哪。

    ”大姨夫這時從碗沿上擡起頭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臉上沒有表情。

    大姨夫幾口吃完飯就出去了。

     吃完飯,隻要大姨夫去開會,大姨就對我和表哥說:“麻溜進屋去,黑燈瞎火的别往外跑。

    ”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聽大姨這麼說,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燈下寫作業。

     大姨夫每次去開會很晚才回來,每次回來,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動不動,這時大姨就會給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聲歎氣,這時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兒,還是個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 我每次聽大姨咒大姨夫就是這幾句話,後來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敵敵畏那種烈性農藥死的。

    後來我一直懷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輩子也沒有做過男人該幹的壯舉,隻有他的死可以說算是一種男人那種忍辱負重的壯舉。

     我和表哥發現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鬥是後來的事。

    那次,我們學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開批判黑五類大會。

    我們小學生不知道什麼是黑五類,反正通知開會就開會。

     開會時,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類的人群裡,頭上頂着高帽子腰彎得不能再彎了。

    大姨夫在整整兩個小時的批鬥會中,腰彎得最低,頭深深地埋在裆裡,一次也沒有擡起過。

    也許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們倆難為情。

     那次表哥一看見大姨夫也站在黑五類的人群裡,先是臉紅了,我的臉也紅了。

    表哥一直低頭不看任何人,表哥臉紅過之後就是慘白。

    後來表哥哭了。

     放學回到家裡,表哥一句話不說,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錯了什麼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隻是悶着頭吃飯。

     一連幾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這些大姨早就看出來了。

    一天在飯桌上,表哥又悶着頭吃飯,大姨把碗重重一放,沖表哥罵:“你個小沒良心的,還有臉皮子,他是你爹,養你這麼大,你就知道有臉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說:“你爹就是殺人犯也是你爹。

    ”說完揚手打了表哥一記耳光後又說:“我讓你記住,是你爹把你養大的。

    ” 表哥那頓飯沒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沒有吃好。

    那以後表哥又和大姨夫說話了。

     表姐去宣傳隊以前,大隊書記吳廣泰當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兒。

    他讓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吳廣泰有一個缺心眼的兒子,已經三十來歲了。

    天天拖着個鼻涕,在村裡轉來轉去,沖過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嘿嘿傻笑。

    小的時候是這樣,大一些時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經過,他都要跑過去扒人家的褲子。

    時間長了,女人們見了他就像見了瘟神一樣,遠遠地躲開了。

    三十大幾的人了,沒有人敢給他提親。

     書記吳廣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吳廣泰會心滿意足,表姐在宣傳隊排練時,吳廣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說了,表姐一口回絕。

     吳廣泰一氣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開除出了宣傳隊。

     表姐的悲劇從這裡便開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從此蒙上了一層灰色,如花兒的表姐雖然活着,心已經死了。

     我在大姨家為表姐不能演李鐵梅而悲傷時,父親、母親和姐姐正在新疆一個叫石河子的農場裡接受勞動改造。

     父親帶着母親和姐姐一來到農場,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間的小房子裡,這個農場離石河子還有一百多公裡,四面是茫茫的一片戈壁灘,風沙在戈壁灘上奔跑呼嚎。

     這個農場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什麼人都有,有志願軍時做過戰俘的,也有抗日時期做過漢奸的,還有貪污犯,腐化堕落分子。

    父親母親和姐姐就住到了這裡。

     姐姐上學在離農場五裡遠的一個叫沙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學時,都要穿過五裡路的戈壁灘,頂着風沙,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向學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學四年級。

     姐姐上學的那所學校是當地一個石灰場辦起的子弟小學,父親這所勞改農場沒有學校,勞改子女都到石灰場辦的小學裡念書。

     勞改農場裡沒有院牆,繞着幾溜平房周圍是一圈鐵絲網,鐵絲網上到晚上時就通上電,有風沙吹過的時候,鐵絲網有藍色的電火花很美麗地閃動。

    鐵絲網中間開了一個門,門口有一個鐵皮做成的崗樓,裡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學時,就從那個大鐵門口出入,姐姐生得細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風沙上學,迎着風沙走回來,沒多長時間,姐姐的臉上和手上就裂開了許多小口子。

    母親看到了,眼圈就紅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親難過就說:“沒事,一點也不疼。

    ” 母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治療姐姐臉上和手上的傷口,母親便從農場的小賣部裡買回散裝的雪花膏一層層地塗在姐姐的臉上,劣質雪花膏塗在姐姐的臉上,姐姐就像化過裝的演員,白着臉,走出有警衛把守的大門去上學。

     那時晚上,父親經常被召集到場部的會議室裡開會。

    家裡隻剩下母親和姐姐。

    姐姐伏在飯桌上寫作業,母親坐在燈下望着窗外,戈壁灘上在沒有風沙的夜晚很甯靜,甯靜得似乎這個世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