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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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恨其少。

    忽有童兒來池邊出恭,遂守其傍。

    兒去,所遺是幹糞,以口咬之,誤堕于池中,意甚可惜,忽聞厄人傳主人之命,于諸犬中選肥壯者烹食。

    縛其長兒去,長兒哀叫甚慘。

    猛然驚醒,流汗俠背,乃是一夢,身子卻在寓所,天己大明了。

    桂遷想起夢中之事,癡呆了半晌:“昔日我負施家,今日尤生負我,一般之理。

    隻知責人,不知自責,天以此夢做醒我也。

    歎了一口氣,棄刀于河内,急急束裝而歸,要與妻子商議,尋施氏母于報恩。

     隻恩一夢多奇異,喚醒忘恩負義人。

     佳員外自得了這個異夢,心緒如狂,從京師趕回家來,隻見門庭冷落,寂無一人,步入中堂,見左邊停有二樞,前設供卓上有兩個牌位,明寫長男桂高,次男桂喬。

    心中大驚,莫非眼花麼?雙手拭眼,定睛觀看,叫聲:“苦也苦也!”早驚動了宅裡,奔出三四個丫鬟養娘出來,見了家主便道:“來得好,大娘病重,正望着哩!”急得桂遷魂不附體,一步一跌進房,直到渾家床前。

    兩個媳婦和女兒都守在床邊,啼啼哭哭,見了員外不暇施禮,叫公的叫爹的亂做一堆,都道:“快來看視。

    桂遷才叫得一聲:“大娘!”隻見渾家在枕上忽然倒插雙眼,直視其夫道:“父親如何今日方回?桂遷知谵語,急叫:“大娘蘇醒,我在此。

    ”女兒媳婦都來叫喚,那病者睜目垂淚說:“父親,我是你大兒子桂高,被萬俟總管家打死,好苦呵!”桂遷驚問其故,又嗚嗚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題了。

    冥王以我家負施氏之恩,父親曾有犬馬之誓,我兄弟兩個同母親于明日往施家投于犬胎。

    一産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親也。

    父親因陽壽未終,當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大,以踐前誓。

    惟妹子與施還緣分合為夫婦,獨兔此難耳。

    ” 桂見言與夢合,毛骨驚然,方欲再問,氣已絕了。

    舉家哀恸,一面差人治辦後事。

    桂員外細叩女兒,二兒緻死及母病緣由。

    女兒答道:“自爹赴京後,二哥出外嫖賭,日費不貨,私下将田莊陸續寫與萬俟總管府中,止收半價。

    一月前,病疥擦身死。

    大哥不知賣田之情,往東莊取租。

    遇萬俟府中家人,與他争競,被他毒打一頓,登時嘔血,擡回數日亦死。

    母親向聞爹在京中為人诓騙,終日憂郁,又見兩位哥哥相繼而亡,痛傷難盡,望爹不歸,郁成寒熱之症。

    三日前疽發于背,遂昏迷不省人事。

     遍請醫人看治,俱說難救。

    天幸爹回,送了母親之終/桂遷聞言,痛如刀割。

    延請僧衆作九晝夜功德拔罪救苦。

    家人連日疲倦,遺失火燭,廳房樓房燒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盡為灰燼,不曾剩一塊闆頭。

    桂遷與二媳一女僅以身免,叫天号地,喚祖呼宗,哭得眼紅喉啞,昏絕數次。

    正是:從前作過享,沒興一齊來。

     常言道:“瘦駱駝強似象。

    ”桂員外今日雖然颠沛,還有些餘房乘産,變賣得金銀若幹,念二媳少年難守,送回母家,聽其改嫁,童蟬或送或賣,止帶一房男女自随,兩個養娘服事女兒。

    喚了船隻直至姑蘇,欲與施子續其姻好,兼有慚贈。

    想施于如此赤貧,決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日居,一問便知。

    船到吳趨坊河下,桂遷先上岸,到施家門首一看,隻見煥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齊整。

    心中有疑,這房子不知賣與何宅,收拾得恁般華美!間鄰舍家:“舊時施小舍人今在何處?”鄰居道:“大宅裡不是?”又問道:“他這幾年家事如何?鄰舍将施母已故,及賣房發藏始未述了一遍。

    “如今且喜娶得支參政家小姐,才德兼全,甚會治家。

    夫妻好不和順,家道日隆,比老官兒在日更不同了。

    ”桂遷聽說,又喜又驚,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兒與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與,又難以贖罪;欲待進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進吊,又求見無辭。

    躊躇再四,乃作寓于間門,尋相識李梅軒托其通信,願将女送施為側室。

    梅軒道:“此事未可造次,當引足下相見了小舍人,然後徐議之。

    ” 明日,李翁同桂遷造于施門。

    李先人,述桂生家難,并達悔過求見之情。

    施還不允。

    李翁再三相勸。

    施還念李翁是父輩之交,被央不過,勉強接見。

    桂生羞慚滿面,流汗沾衣,俯首請罪。

    施還問:“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來拜奠令先堂,二來求釋罪于門下。

    ”施還冷笑道:“謝固不必,奠亦不勞!”季翁道:古人雲‘禮至不争’,桂老兒好意拜奠,休得固辭。

    ”施還不得已,命蒼頭開了祠堂,桂遷陳設祭禮。

    下拜方畢,忽然有三隻黑大,從宅内出來,環繞桂遷,銜衣号叫,若有所言。

    其一大肖上果有肉瘤隐起,乃孫大嫂轉生,餘二大乃其子也。

    桂遷思憶前夢,及渾家病中之言,輪回果報,确然不爽,哭倒在地。

    施還不知變大之事,但見其哀切,以為懊悔前非,不覺感動,乃徹奠留款,詞氣稍和。

    桂遷見施子舊憾釋然,遂以往日曾與小女約婚為言。

    施還即變色入内,不複出來。

    桂遷返寓所與女兒談三犬之異,父女悲恸。

     早知今日都成犬,卻悔當初不做人! 次日,桂遷拉李翁再往,施還托病不出。

    一連去候四次,終不相見。

    桂遷計窮,隻得請李翁到寓,将京中所夢,及渾家病中之言,始未備述,就喚女兒出來相見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時便與施氏有約,如今悔之無及。

    然冥數已定,吾豈敢違?況我妻男并喪,無家可奔。

    倘得收吾女為婢妾,吾身雜童仆,終身力作,以免犬報,吾願畢矣!”說罷,涕淚交下。

     李翁憐恫其情,述于施還,勸之甚力。

    施還道:“我昔貧困時仗嶽父周旋,畢姻後又賴吾妻綜理家政,吾安能負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母懷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

    若與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此事斷不可題起!”李翁道:“令嶽翁詩禮世家;令間必閑内則,以情告之,想無難色。

    況此女賢孝,昨聞詞堂三大之異,徹夜悲啼,思以身贖母罪。

    娶過門來,又是令間一幫手,令先堂泉下聞之,必然歡喜。

    古人不念舊惡,絕人不欲已甚,郎君試與令嶽翁商之!”施還方欲再卻,忽支參政自内而出,道:“賢婿不必固辭,吾已備細聞之矣。

    此美事,吾女亦已樂從,即煩李翁作伐可也。

    ”言未畢,支氏已收拾金珠市帛之類,教丫羹養娘送出以為聘資。

    李翁傳命說合,擇日過門。

    當初桂生欺負施家,不肯應承親事,誰知如今不為妻反為妾,雖是女孩兒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現報。

      分明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佳女性格溫柔,能得支氏的歡喜,一妻一妾甚說得着。

    桂遷馨翼所有,造佛堂三間,朝夕佞佛持齋,養三犬于佛堂之内。

    桂女又每夜燒香為母兄忏悔。

    如此年餘,忽夢母兄來辭:“幸仗佛力,已脫離罪業矣。

    ”早起桂老來報,夜來三犬,一時俱死。

    桂女脫眷洱買地葬之,至今閻門城外有三大家。

    桂老逾年竟無恙,乃持齋悔罪之力。

     卻說施還虧妻妾主持家事,專意讀書,鄉榜高中。

    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稽為親軍指坪滬受脈在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問。

    途遇桂遷,悲慚伏地,自陳昔年欺詛之罪。

    其妻子跟随于後,向桂老叩頭求助,桂遷慈心忽動,身邊帶有數金,悉以相贈。

    尤生叩謝道:“今生無及,待來生為大馬相報。

    ”桂老歎息而去。

    後聞尤生受刑不過,竟死于獄中。

    桂遷益信善惡果報,分毫不爽,堅心辦道。

    是年,施還及第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

    桂遷養老于施家。

    至今施支二姓,子孫善衍,為東吳名族。

    有詩為證:桂遷悔過身無恙,施濟行仁嗣果昌。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負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