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悠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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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是悶熱的,大地一片沉靜。

     在甘肅會川縣附近,那寬廣的官道上,正有一個老漢在無聲無息地走着,他的步子很大,但走的卻很慢,好像是在月下漫步,但又像是個錯過宿頭的行客。

     隻聽他嘴裡喃喃地念道:“沉沙谷……沉沙谷。

    ” 路旁直立着兩排白楊樹,它們長長的影子,投在官道上,偶而随風搖動。

    這人卻很古怪,專揀那有光處走,逢到樹影便一跳而過,但嘴巴卻仍不停地蠕動着,似乎覺得很好玩似的。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清晰而漫長的笑聲,他遲疑了一會兒,他想:這是一個絕頂高手得意時的歡笑啊,唉!我又何嘗不是天下第一,但我的歡樂都去了哪兒呢? 然後,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罵道:“姓張的,有本領就别夾着尾巴跑!” 他本能地望向聲音傳來之處,那兒隻是長滿野草的原野,再遠些,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更躊躇了。

    最後,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地,一擺頭,往前再走,一面自言自語道:“往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我任厲說什麼也要昨日死今日生,紅腳盆裡再翻身,重新活一遍。

    ” 說着,又情有不甘似地補充給自己聽道:“不過,和那全真門下之戰,老頭子也義不容辭。

    啊!對了,我還是得去找老大商量商量。

    ” 說着,一拍腦袋,大步往發聲處奔去。

     正當他起身時,暗中又傳來那張大哥的笑聲道:“風老頭,不害羞,我念長齋可從不偷吃油,說洗手武林就絕不跟你們動手,哪像你們啊,是寡婦再嫁——半瓶子醋加半瓶子油。

    ” 那風倫氣得啊啊怪叫,兩個人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連一聲一息都聽不到了。

     這時,在另一條路上,有兩個人正以絕頂輕功疾馳,聞聲略為一怔,左首穿文土衣的那個笑着對另一人兌:“二哥,又是那瘋老頭兒在作怪。

    ” 原來這兩人正是陸介和何摩。

     陸介身形不停地對何摩道:“他們這亂吼亂鬧,别把‘蛇形令主’給吓跑才好。

    ” 何摩道:“正是。

    二哥,我們得快點才行。

    ” 說着,他們兩人更施出全身能為,疾如兩縷輕煙。

     在他們身後十多丈處的樹上,原先睡着一白衣的女子,這時剛被罵聲吵醒不久,話隻聽到一半,望着他們的背影道:“好個蛇形令主,總算被姑娘給碰上了,算你晦氣!” 她輕快地跳下樹枝,也施展輕功追了下去。

     就在适才任厲所走的那條官道上,和他向背的方向,正有三騎舍命地奔着,中間那人,聽到笑罵之音,臉色頓時一變,向另外兩騎下令道:“梁老弟快把靈芝草交給令狐護法,我獨個兒去找個人,你們可先回總舵,記住,千萬小心,這東西是教主要的,你仔細着辦就好了。

    ” 說着一勒馬缰,那駿馬訓練有素,蓦地止步,前蹄高舉打了幾個轉,消去那前沖的力量,然後他一轉馬頭,奔上一條岔道。

     那姓梁的正是風雷手梁超,他領了這白三光白老護法的言語,自去找令狐真不提。

     再說在這官道旁的白楊樹上,正有一人快加猿猴似地在樹上跳躍前進。

    他顯然是在追蹤白三光他們,走到那岔路前,他猶疑了一下,也折上岔路,連跳邊說道:“你白三光走到天邊,我就跟到天邊,我查汝安到要讓武林朋友看看蛇形令主的真面目。

    ” 不一會兒,他的身形又消失在黑暗的樹叢中。

     于是,這時在那平直的大路上,前後己有四撥夜行人。

     何摩和陸介一馬當先,那神秘的白衣女郎追蹑在後,而白三光快騎剛從岔道轉到路上,離他們有半裡多路,而查汝安亦在他數十來丈之後。

     這四批人的腳下,都是何等了得,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已自奔出一裡多地。

     何摩輕聲對陸介道:“這天全教會川分舵便在前面十數丈的山坳子裡。

    ” 陸介點了點頭道:“三弟,你上右面的崗子,我往左。

    ” 隻見前面不遠處,官道繞過了一座土丘,那小丘也不甚高,不過三十來丈,而和另一座小丘圍成了個拗子,開口甚狹,拗子裡早就沒了燈火,烏黑的令人害怕。

     這地方的形勢本就十分閉塞,尋常過路人根本不會加以注意。

    而居然被何摩查出天全教分舵是安櫃在此。

     何摩有心想看看陸介的輕功,究竟勝過自己多少,聞言略一沉吟,便擰身向右,直撲那山頂上去。

     他這施展崆峒神功,自是不凡,竟比飛鳥還快,何摩再看看對山的陸介,身影雖僅依稀可辨,但已比他早到了兩步。

     何摩不由歎了口氣,憑自己這天分和努力,竟仍比出道較晚的陸二哥還差了一大截,也難怪全真派能掌天下武林之牛耳了。

     陸介登上了山頂,一躍而上一顆大樹,伏身樹葉之中,察看坳子裡的情形,但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心想這防備甚松,可能是從沒出過亂子,否則這兩座山丘上,豈會連一道卡子都沒有? 陸介和何摩不約而同地從兩面包抄而下,哪知腳才踏到谷底,猛聽到四周吠聲大起。

     一條極為兇猛的獒犬,乘陸介尚未站穩腳跟,便一撲而上,陸介見它來勢兇猛,忙旁移一步,以極端迅速的手法,一掌劈在那巨大的勃子上,隻聽得鳴的一聲慘吼,那壯得像頭小牛似的獒犬,竟直挺挺地死在地上。

     但這一鬧,早已将谷中人全給吵醒了。

     隻聽一聲暴吼,一個光着上身的夯漢,手中提了一枝水火棍,從左近一間小屋中蹿了出來。

    他見到陸介身形,便劈頭劈腦地就是一棍。

     陸介哪會把這等架勢放在心上,隻覺得可笑,同時又怕蛇形令主逃去,便以對付那狗的同等手法,身軀一旋,右腳順勢踹出,踢在那厮屁股上,來了個狗吃屎,一直滾到那山腳旁,一頭碰在樹上,昏了過去。

     陸介再不猶疑,一轉身,正待起步—— 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早就有一堆人執了火把,從那方向奔了過去。

     陸介知道暗中查看已是不成,索性吭聲道:“小可陸介造訪蛇形令主,煩請轉告,務必面見。

    ” 他那雄壯的聲音,不啻久旱初雷,震耳生風。

     那群人聞言大驚,一齊止步,面面相看,竟沒有一個出得了聲。

     那白衣女郎這時也到了山頂,聞聲更是一怔,她那明媚的雙睛中,頓時流露出一股無以名之的神情,她驚歎了口氣道:“陸介?啊!陸介!” 她的聲音,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羞澀…… 良久,那人群中走出一個白面長須的老漢,他驚訝地望望這近享大名的青年人,他對這打敗過令狐真的少年壯士道:“陸某人休得猖狂,這裡是天全教會川分舵,豈容你在此撒野,至于蛇形令主,此地并無其人。

    ” 陸介哪肯被他一言說退,但何摩卻不知何故,又遲遲不肯現身,他心想,以三弟這等機智,恐怕已看出了玄虛,所以他暗暗定下主意,先拖住這些人再說,又從他們那疲軟的語氣,知他們也怕自己三分,便長笑道:“閣下莫非是會川分舵的樊舵主?我陸某倒是久仰了。

    ” 那老頭子欲言又止,一股尴尬的樣子。

     倒是他身後有一個人說:“樊舵主不在,姓陸的還有什麼事沒有?” 陸介見那老漢太陽穴鼓起,确是一個内家高手,料想小小一個會川分舵,也絕容不下這等的一個人物,想是他們教中更高的分子,但為了拖時間讓三弟能夠活動,索性胡纏到底,便故作不信道:“那麼閣下又是何人?” 這些天全教徒,平素自大慣了,雖曾耳聞陸介的功夫是如何了得,但到底沒有見過,這老頭涵養倒是頗好的,而他身後那般徒衆可不樂了。

     其中一個長得粗眉粗眼地道:“老堂主是誰又幹你屁事,你識相點還是快滾出去。

    ” 陸介心中暗笑,這人分明已把那老漢的身份點明了。

    而他也暗暗奇怪,為何那老頭竟不願自報姓名,莫非是有難言之隐?或者,何三弟所說的蛇形令主便是此人不成? 衆人見他一言不發,隻當他怒極,那老頭忙申斥道:“連令狐護法部折在這陸小俠手中,你們又是何人,少不自量力,統統給我住口,否則幫規處理。

    ” 那一幹粗漢倒是蠻服他的,已自無聲。

     正在這時,陸介看到何摩竟現身在衆人背後,知道目的已達,不由展齒一笑,何摩也頑皮地眨眨眼。

     他們這眉目傳神,完全沒把天全教徒放在眼裡。

     何摩忽然朗聲長笑道,“九尾神龜陸老堂主别來可無恙乎?” 衆人一聲驚叫,連忙轉身,那陸老堂主見是何摩,臉色大變,頓時成為死灰槁色。

     那天全教徒中,有些曾在何摩孤身單劍獨闖天全總舵時,親眼目睹他那“崆峒神劍”的絕藝,此時更異口同聲地驚喊道:“崆峒神劍!” 這“崆峒神劍”四個字,對天全教徒言,不異是催命符,隻因當年何摩力敗四大堂主,已把教中人殺寒了心,所以他們怕何摩,竟比怕陸介還深些。

     由于何磨這一現身,天全教徒被他們二人夾在中間,進退不得,實為狼狽。

     正在之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瞬時已進了坳子,馬上一人,想是心急,一拍馬鞍,全身騰空,快如閃電,落在何摩身前。

     何摩見他雖生得極為瘦枯,颔下那幾根山羊胡子,更是枯黃的令人生嘔,但他方才這一手,功力竟不在令狐真之下,暗中一驚。

     此人腳一落地,竟像生了根似地,全身不再晃一晃;衆人見了他,仿佛大旱中見雲霓般地急喊道:“好了!白老護法到了!” 那白老護法不言不語,先把何摩打量一番,隻覺得這人少年英發,有加玉樹臨風,而雙目神光内含,功力已幾達化境,是不可多得之人材。

     他因這幾天來,連見高人,倒不敢十分托大,隻不在意似地笑道:“這位是誰?恕在下眼拙。

    ” 隻因當年何摩大鬧天全教後,教中為增加實力,才不惜重金厚禮聘來了他們二位“護法”,所以地位也遠在四大堂主之上。

    但他們也就不識得何摩了。

     不待何摩啟口,那陸堂主忙道:“白兄言差了,此人是大名鼎鼎的崆峒神劍!” 那白三光一念長須,哦了一聲,又輕蔑地把何摩打量了一番。

     那等天全教徒,因有二大高手在場,膽子倒壯了起來,見到這副情形,都大笑起來。

     不料陸介大聲道:“三弟,天全教的護法可真不少,這兒又有一個!” 何摩也冷笑道:“怪不得天全教闖不出陝甘二省,原來這些護法堂主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貨色。

    ” 這些教徒有的還沒有笑完,一時倒笑也不是,噤口也不是。

    這白三光是雲台派百年來罕見的高手,也是一派系主的身份,哪會受得了這種言語,連聲怪笑道:“陸老弟,這厮既認得你,便留他不得。

    ” 說着也不提警告,右手往腰帶上一搭,掙地一聲,那腰帶竟是用布包着的一把精鋼軟劍,當堂以迅捷無比的手法,彈出一劍。

     這下事起倉碎,陸介為人最是忠厚,不料他以名家之尊,竟作出這等偷襲的事,兄弟情切,哪顧得許多,大吼一聲,竟從衆人頂上,飛身而過,雙掌直取那白三光的背部。

     哪知何摩本是使劍的會家,雖然白三光那僞裝的腰帶,輕易不能看出,但見他右手竟放在正前面的那段帶子上,大違常情,已暗自注意,因此方能幸免于難。

     白三光一劍彈出,何摩快步閃開,而賽哪咤身後又感到一陣強烈無比的壓力,正如風雷般地壓向身上來,百忙中不由大驚,不料身後那不知名的青年人,功力竟尚在崆峒神劍之上! 他迫得施出雲台派追風劍中的絕招“流雲貫日”,身形一轉,左手反身一掌,以防後面何摩的追擊,右手的劍脫手而出,在陸介那震駭天下的掌風中,迅速地旋轉前進,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于耳,那精銅劍的劍身,竟因兩股力道的沖激,而變得通體皆紅。

     同時他身軀一矮,避過了陸介掌風的主力,左腳順一蹲之勢,掃出一腳,快如流星,是武林中聞名已久的“無影腿”的腳法。

     他們三人這一過招,真是比閃電還快。

     那陸琪祥見陸介懸身空中,有這個便宜,豈肯不占,忙一蹲身,猛喝一聲看掌,雙掌壓向陸介。

     天全教門下衆人,同聲呐喊! 陸介方才因救弟情急,竟置己身于危絕之境,他現在若繼續前進就碰到白三光的精鋼劍,往前方落,正湊上他的“無影腿”,而後方又受到陸琪祥的夾攻,往上又沒有借力之處。

     而何摩方才堪堪躲過白三光突發的攻勢,已自抽劍在手,見狀忙打出一劍,直攻白三光,迫他收回攻勢,這崆峒神劍雖然快捷出名,但在這電光石火的那一刹那,未免有遠水不及救近火之感。

     正在這生死俄頃的一刹那,猛聽得兩聲暴喊,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和查汝安早就同時舍身分别從兩座山上躍下。

     那白衣女子下墜之勢,是何等迅速,隻見她頭下腳上,瞬刻已撲到戰場,她手中白金絲長索一卷一纏,猛注全身真力,用勁一摔,那長劍竟硬生生地被她轉了個方向,直射白三光自己。

     而她乘這反推之力,一個“鯉魚打挺”,身形又複上蹿,她這時救危心急,哪顧得了男女之嫌,春筍般的玉指抓往陸介右臂,猛力往上一提。

     陸介被她這一提,倒反不敢用力,隻因他這一用力,自己固然可以蹿得更高,但她勢必下墜,這等損人利己的事,男子漢大丈夫又豈肯做?是以他全身放松,任她提向上。

     天下哪有這等不顧性命的救人方法,實在是大出情理之外,不但旁人糊塗了,而陸介自己,在匆忙之中,更不明所以然。

     他隻覺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香,隐隐地鑽入鼻中。

     再說查汝安也從山上撲下,直取那九尾神龜陸琪祥,他這“一劍雙奪震神州”的名号,豈是虛譽? 那九尾神龜立時暗叫不妙,這時先求自保,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