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們與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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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把兩隻腮幫子鼓着。

    魏小姐噗哧一聲笑了道:&ldquo生了氣麼?我說實話呀!我正托人買飛機票子,有了票子,我就到香港去,我何必在重慶分你得的香港貨?&rdquo青萍道:&ldquo你到香港去,我聽到你說過大半年了。

    &rdquo 璧人回轉頭去,将眼珠轉着,向原來的座位上一溜,又把嘴向那邊一努,低聲道:&ldquo那個小柳他要回香港去。

    他說,和我弄張飛機票子。

    &rdquo青萍道:&ldquo報上天天登着,日本要發動南洋戰事呢。

    香港四面是水,是塊死地,将來你逃不出來怎麼辦?&rdquo 璧人道:&ldquo報上登着這樣的消息,有一年了,香港還不是一座天堂。

    就有戰事,我也不怕,我想在香港住一兩個月就回上海去。

    香港有事,上海也決不會有事,打仗和我們有什麼相幹?&rdquo 青萍笑道:&ldquo你倒看的透徹,打仗盡管和你不發生關系,飛機大炮來了,你想不發生關系,也不可能。

    比如說,重慶來了警報,你還能夠不躲嗎?&rdquo璧人道:&ldquo重慶有警報,香港上海有什麼警報?&rdquo 青萍笑道:&ldquo我沒有工夫和你擡這些閑杠,老張托我轉個口信給你:明天中午的約會,請你務必要到。

    他大概後天就要向東走,他究竟是個有力量的人,你不應當把他放棄了。

    看他那意思,好像說假如你肯跟了他走,他也有辦法帶你走。

    &rdquo說着就伸出手來摸摸魏小姐放在桌上的手背。

     壁人微微的淡笑着,嘴一撇道:&ldquo我跟了他走,我活得不耐煩嗎?慢說我嫁不着他當一名夫人,我鳥不在天空裡飛,特意的鑽進籠子裡去嗎?&rdquo青萍出着神,望了玻璃杯子上之橘汁留下的淡痕,然後将杯子送到口邊,有意無意的喝了一口,正了顔色道:&ldquo壁人,你是知道我的個性的,向來不肯在言語上,或者顔色上讓人。

    我今天對你一再容忍,是不願引起人家的誤會,說是我們彼此吃起醋來了。

    我願意你明天中午十二點,去赴老張的約會。

    過了明天,你可以證明我是什麼态度,祝你晚安。

    &rdquo說着,她舉起玻璃杯子作了幹杯的姿勢。

     魏小姐是風塵中久經訓練的人物,看黃小姐的态度,再聽她所說的話,每句都透着強有力,也可以猜到她的話必有理由,便也舉杯回敬她的晚安。

    黃小姐向那邊桌上微微地努一努嘴,低聲道:&ldquo我的茶賬,我會了。

    你叫他們不必多事。

    那小柳大概在銀行裡虧空不少的公款吧?你别以為他年終可以分幾個月紅,假如他攀交不到兩個高級職員,做一點投機生意,七月裡決算以後,透支個幹淨。

    穿上等西服,吃館子,應酬女朋友,星期六晚上還要賭一場,他們拿幾個錢薪水,這樣猖狂?盡管他們把頭發和皮鞋擦得油亮,西服燙着沒有一點皺紋,他家裡有老太爺老太太的話,照樣今天下午,還沒有買到平價米,他們是可憐的混事蟲,我不忍心他們請客。

    &rdquo 魏小姐回頭看了一看,笑道:&ldquo你損得他們可以。

    &rdquo青萍正想說什麼時,另副座頭上,那兩位西服少年,正不知這兩位小姐什麼意思,隻管向他們望着說話。

    其中那個在銀行裡當低級職員的小柳,就笑盈盈的走向這邊火車間來。

    青萍首先笑道:&ldquo對不起,我們這裡不便要你加入,話是不能讓第三者聽的。

    &rdquo這兩位西裝朋友碰了這麼一個橡皮釘子,雖然感到有些難為情,可是她首先說了一句對不起,這讓他兩人什麼話也不好說,紅着臉笑了一笑,自悄悄的走開了。

     魏璧人倒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回頭點了兩點,做個打招呼的樣子,笑道:&ldquo我就來。

    &rdquo青萍且不說什麼,隻等那兩個人走盡了,這才道:&ldquo密斯魏,這就是你的弱點之一。

    憑你怎樣精明,你對于這些小白臉,還是毫無辦法。

    他們把你包圍了,你就強硬不起來了。

    你要知道,那些有錢的主兒,把我們當玩物。

    這些臉子長得好看的主兒,又何嘗不是把我們當玩物?我們對于那些有錢的主兒,有時候低聲下氣,有時也搭點架子,對這班不知死活的小夥子,圖他一些什麼,值得客氣麼?他們不理會我就算了,難道這種毛頭小子,我們還找不着麼?&rdquo 魏璧人笑道:&ldquo得了得了,不說了。

    &rdquo黃青萍笑着哼了一聲道:&ldquo你沒出息,明天見。

    &rdquo叫着茶房來,過了茶賬,她徑自走了。

    魏壁人對于她這樣大馬關刀,來去自如的态度,倒是深受感動。

    回到那邊茶座上,敷衍了這兩位少年兩句,便道:&ldquo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明天有事得起早。

    &rdquo說着穿起大衣,夾了皮包便走。

    兩位少年也不知道她和剛才這位小姐,商量了什麼,隻好由她走去。

     魏小姐出了咖啡館,坐了一截人力車,到了一條有坡度的小巷口,便下車走路。

    小巷子屈曲着,一高一低,上幾回坡子,又下幾回坡子,因着巷子屈曲的關系,路燈也就亮一截,暗一截。

    夜深了,巷子裡一個人沒有。

    她的半高跟皮鞋,走着石坡嗡嚼地響,黑暗的地方,摸着人家牆壁走,亮的地方,電線柱上路燈,照着自己孤獨的影子,倒在地上。

    她由繁華場走到這裡,非常的感到空虛。

     她住在人家三層樓上,大門是叫不開了,這巷子是後門所在,由後門進去,反倒方便。

    因為重慶房子的建築,非常特殊。

    他們是靠山建屋,往往第一、二層在懸崖下面,面臨着大街,而第三、四層,卻與懸崖上另一條街巷平行。

    後門開在四層樓上,可以由另一條人行路上出去,不用下樓。

    魏小姐住在三層樓上,她住的正屋後面,通過一條夾道,後面是曬台,也可以說是小院子,在後面有間木屋,半間是門洞,半間是隔壁人家的廚房。

    因此魏小姐回家,不必在大街上的大門進去,爬這三層樓梯。

    可以由人行小巷的崖邊,踏上一架三尺長的天橋,就到了廚房木闆門邊。

     這廚房裡就住着兩個廚子,為了常得這位小姐好處,就很願意的替她開門。

    無論是晚間十二點,或者上午的三四點鐘,她都可以很便利的進去。

    這晚上正是隔壁文具店打牙祭之後,廚子除了留下一大碗肥的回鍋肉,還有一隻豬蹄腳,都放在小方凳子上。

    兩個廚子,用一隻菜碗,打了大半碗大曲酒,蹲在地上,對了小方凳子傳遞着喝,享受這兩樣佳肴。

    最後用回鍋肉煮蘿蔔片的清湯,泡了飯吃。

    二人又醉又飽,在竈門口用闆凳搭起鋪闆,在牆角落取出了鋪蓋卷鋪上,放頭大睡。

    雖不曾念那句&ldquo帝力于我何有哉&rdquo,卻也是&ldquo無懷氏之民&rdquo,心裡毫無挂慮。

     魏小姐走到門邊外,輕輕地先敲上了兩下。

    裡面回答,僅是呼呼的鼾聲。

    她又接着叫了幾聲。

    那裡面還是寂然。

    她回頭看看這小巷的四周,人家都已各各關閉了門窗,除了一條野狗,挨着人家的牆陰,悄悄地走過去之後,什麼動靜都沒有。

    分明是四周人家都睡着了。

    若更大聲些,必會引起鄰居的反感。

    因之隻是将手搖撼着那門闆,又用皮鞋尖踢了幾腳。

    可是裡面的醉漢,還是睡得很香。

    魏壁人連連罵了幾句該死的東西,依然沒有其他的辦法。

     她這就想着,溫公館的人,是非到深夜不睡的。

    以前也和青萍在那裡住過一夜,十分舒适,好在相去路不遠,就到那裡去吧。

    她氣憤憤地穿出了深巷,向大街走去。

    這時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一時找不到人力車子,隻好順着店鋪的屋檐緩緩地走了去。

    這街道是冷靜了,電力卻是個反比例,充分的把街燈亮了起來。

    她一個苗條的影子,高跟鞋踏着路面,一路的咯咯有聲。

    她心裡有點感覺到沒有歸宿的少女,這生活,究竟是不宜長此拖延下去的。

     就在這時,身後有輛汽車開過來,偶然回轉頭來,對那汽車看了看,不想發生了效力。

    那車子跑過去約摸有十幾步路,卻&ldquo嗞啞&rdquo一聲停住。

    立刻車門開了,有個穿黃呢中山服的健壯男子,迎着她走過來。

    街燈下已仿佛可以看清楚那人的樣子,正是青萍再三叮囑着,必須去應酬的那個老張。

     她于是頓了一頓,站着向那人看了看。

    那人放快了步子,隻走到她面前。

    他把健壯的手腕,直伸到魏小姐面前來。

    她自也不便拒絕,很快地握了一握,就把手縮回去了。

    老張笑道:&ldquo魏小姐怎麼這樣深夜,單獨的在街上行走?&rdquo璧人并沒有加以考量,在懊喪的情緒下,歎了一口氣道:&ldquo真是糟糕,回家去要經過鄰居家裡,叫不開門。

    &rdquo老張笑道:&ldquo那麼,你到哪裡去呢?&rdquo魏璧人笑道:&ldquo到你的好朋友那裡去。

    &rdquo老張道:&ldquo哪個是我的好朋友?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呀。

    &rdquo魏小姐道:&ldquo将軍!我不敢當,我資格也不夠。

    &rdquo老張笑道:&ldquo你要和我客氣,我也沒有辦法。

    不過這樣夜深,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在街上走,實在不大妥當。

    我以老大哥的資格,願意把車子送你一程。

    &rdquo魏璧人道:&ldquo多謝你的好意,要下一百三十二層坡子,你這汽車怎樣能送我去?&rdquo 老張倒不管她是否感着什麼嫌疑,伸着手輕輕拍了她的肩膀道:&ldquo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是随便說的。

    你會把下去的坡子,數的那樣清楚,共是一百三十二層?&rdquo說着,再進前一步,逼住她的後路,将手帶推帶送着,讓她向汽車方面走去。

    魏小姐看到了老張,就已想到黃青萍勸她的那些話,無論自己是否願意,這位老張的身份,實在是值得人借重的。

    便也借了這勢子,走向他的汽車上了。

     上了車,老張的态度就變了,笑道:&ldquo魏小姐,我請你去喝杯咖啡。

    &rdquo兩人自是并排坐在車座上的,他說着又伸出手來拍了她兩下肩膀,笑道:&ldquo諒你是無可推诿的了。

    &rdquo壁人道:&ldquo咖啡館早關門了。

    這時候到哪裡去喝咖啡?&rdquo老張笑道:&ldquo你知道下江一句俗話嗎?&lsquo河裡無魚市上有&rsquo,我住的招待所裡有咖啡,而且絕對是真的。

    &rdquo 魏小姐道:&ldquo吓!這可使不得,你不把我送到&hellip&hellip哦!是我大意,我也沒有告訴你要送我到哪裡去,就坐上了你的車子。

    &rdquo老張頭靠了車座,仰起來哈哈大笑,将手亂拍了她的腿道:&ldquo不要緊,不要緊,我這車子不但會跑,而且會爬山越嶺,一百三十二層坡子,不成問題,我一下就跳過去了。

    我告訴你在前方&hellip&hellip&rdquo魏璧人将身子一扭,攔住着道:&ldquo我不愛聽高調,我也不懂戰争。

    老張,我告訴過你,不要和我談在前方。

    &rdquo老張笑道:&ldquo好!我不談在前方,我忘了你是與戰争無關的。

    &rdquo魏壁人道:&ldquo别廢話,快送我回去。

    &rdquo老張笑着不說話,魏小姐把車座上一張紙撕成一小塊一塊,揉成了小團團。

    一顆一顆的向車子後面抛了去。

    約摸有兩三分鐘的沉寂,老張點了兩點頭道:&ldquo魏小姐,你譏諷我是對的。

    可是你可知道三w主義?&rdquo璧人道:&ldquo什麼叫三w主義,我不知道呀。

    &rdquo老張笑道:&ldquo第一次歐戰的時候,有這個說法,那就是戰争、酒、女人。

    &rdquo魏璧人看他一眼,心裡想着他也懂這些,便微笑道:&ldquo戰争、酒、女人,怎麼叫三w主義呢?&rdquo老張擡起手來搔了兩搔耳朵,笑道:&ldquo你是明知故問,我沒有學過英文,反正我聽到人家說過,這三個字裡的頭一個字母,都是w,你說對不對?你的英文很好,和英美人可以直接談話,将來我請你做英文秘書,你幹不幹?&rdquo壁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