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理學博士所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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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頭指了他笑道：&ldquo看你這樣子，就是個十足的蹩腳小公務員，你也要改行？你這副神氣，改作什麼？&rdquo亞雄笑道：&ldquo我這副神氣，怎麼了？不為的是當年在南京少做兩套西裝嗎？要不然，我用剃頭刀自己刮刮臉，把西裝披上，不也和老二一樣有精神嗎？&rdquo亞英笑道：&ldquo好，你倒把我來作模範！你要改行，你準備改哪行？&rdquo
亞雄在身上掏摸了一陣，摸出指頭粗細一支土雪茄，放在大腿上搓了幾搓，很自然的樣子，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很有興趣，因微笑道：&ldquo那也無非是經商。
&rdquo西門德在胸前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交給他，問道：&ldquo但不知你這老謀深算的人，要經營哪一項生意？&rdquo亞雄把土雪茄銜在嘴角裡吸着，緩緩的道：&ldquo我倒并沒有偉大的計劃，隻打算擺個香煙攤子。
&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亞雄兄一本正經的說着要經商，我以為你真要改行。
&rdquo亞雄正色道：&ldquo并非玩笑，同一紙煙攤子，有個大小不同。
假如我湊得齊幾千元資本，我決計去擺紙煙攤子。
這并非什麼幻想，有事實為證。
我們科長有個窮同鄉，常常無辦法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裡。
是半年前的事，科長對他說，糧食這樣貴，你平白地讓我增加一個人的負擔，于你又毫無發展的希望，彼此不利。
不如一勞永逸，我借幾百塊錢給你去作小生意吧，于是給了他五百元鈔票，勸他賣紙煙。
他覺五百元，還不十分充足，又把洗臉盆茶壺茶杯藍布大褂四五項可省卻的日用品，在街上一齊變賣了，買了幾條紙煙回來。
不想當日他就是一場重病，在我科長廚房裡，偷着睡了十日。
這就是《淮南子》舉的例子，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等他病好了，就在這幾天之内，紙煙價錢漲了個對倍，他立刻有了一千餘元的資本，加上自己勤快，每早在紙煙市買了貨回來，遙遠的跑出幾十裡，到價錢好的地方去擺攤子，居然每天有幾百元的盈利。
除了個人吃喝，頗有剩餘。
他又不肯把本錢閑着，有多少錢就販多少貨，于是由提煙籃變成擺小攤子，由小攤子變成大攤子，由大攤子變成紙煙雜貨店。
博士，你猜他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已經超過一個次長的薪水，或兩個大學教授的束脩了！今天我還遇見他，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西服，手上拿了斯的克，神氣之至。
我為什麼不願擺紙煙攤子？&rdquo 西門德将土雪茄夾在嘴裡吸着，點點頭道：&ldquo我承認你說的這事是真的。
&rdquo說着将雪茄放在茶幾沿上，緩緩敲着煙灰，笑向亞男道：大小姐，我贊成你三令兄改行，加入運輸界是不為無見吧？亞男道：&ldquo加入運輸界，這包括得太廣了，是作碼頭工人呢？還是駕飛機呢？&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何必說成這麼一個兩極端？他的朋友有車子跑國際路線，隻要他出點力氣，又不費一個本錢。
我認為這個工作，可以将就。
于今有力量的人，比有知識的人吃香得多。
技術人才，比光賣力氣的人又吃香得多。
可惜我一點技術沒有，而且還是一點力氣沒有。
否則我也去開汽車，拉洋車的。
&rdquo亞男倒沒想到一個心理學專家，竟是認為知識分子這樣不值錢，正想問他為什麼還坐轎子，卻聽到劉嫂在樓下嚷起來，她道：&ldquo我是替太太轉話，我不招閑①，吼啥子？我怕你！&rdquo西門德便走到窗戶口，把劉嫂叫上樓來，問是什麼事。
劉嫂上樓來，臉漲紅了，她道：&ldquo王老六這龜兒子，下輩子還要擡轎！平空白事，撅我一頓。
我又不吃他們的飯！&rdquo西門德道：&ldquo你怎麼又和他們吵起來？每天至少有一次沖突，什麼原故？&rdquo劉嫂兩手一撒道：&ldquo哪個要跟他們吵嗎？太太留下的話，叫他們去接。
他們說我多事，我多啥子事？太太留下的話，我不能不跟他們說。
&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們的意思，轎子是擡我的，太太要坐就不能擡嗎？&rdquo劉嫂道：&ldquo他們還不是那意思嗎？昨天打牙祭①，他們沒打到，唧唧咕咕了一天。
&rdquo說着她扭身去了，但口裡還依舊在說着。
當她快離開這屋子的時候，她還在說：&ldquo連先生他們都不願意擡了，哪裡還願擡太太？&rdquo這兩句話，不但西門德聽到，便是所有在這屋子裡的人也都聽到。
西門德點着頭道：&ldquo那很好，我也正愁着三個轎夫的薪工夥食，我沒有那能力維持下去。
他們不擡，明天就給我滾蛋！&rdquo亞男笑道：&ldquo這用人合作問題，實在是件困難的事。
許多人家，男女仆人用得太多的，總是天天争吵。
其實都吃的是主子的飯，也都是為主子作事，老媽子的錢，轎夫掙不到，轎夫的錢，老媽子也掙不到，何必相持不下？&rdquo西門德道：&ldquo這自然有原因，劉嫂是太太的人，替太太傳達命令，理所當然。
轎夫是認為隻擡先生的，太太要他們作事，根本就不高興。
他們還不能公然反抗太太，就在劉嫂面前發怨聲，劉嫂不受，就吵起來了。
這點怨隙，轎夫要茶要水，甚至于吃飯的菜，權在劉嫂手上，她自然要報複一下。
這樣，就越發的成仇了。
&rdquo劉嫂又來了，站在一邊，闆着臉道：&ldquo擡轎的，啥子家私嘛？牛馬，我伺候他！&rdquo說着轉身走了。
大家為之一笑。
①我不招閑：川語，就是與我無關。
①打牙祭：川語，吃葷菜。
亞英道：&ldquo博士果然抓住了他們的心理。
&rdquo博士道：&ldquo心理學，現在又值幾文？我因為身體太重，不能爬坡，不得已而坐轎。
過兩天，我把跑路的事情告一段落，決計不坐轎。
我太太聽戲去了，讓他們去迎接一次，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
他們真的不去，太太回來了，又是一場羅嗦。
解散了他們也好。
&rdquo亞英道：&ldquo這些人也是想不通。
假如博士自己去看戲，他們也能不擡嗎？&rdquo西門德道：&ldquo聽戲在我一班朋友裡，已是新聞了。
因為大家不但沒錢，也沒有那份情緒。
在北平和南京的時候，找兩三個朋友花四五元，傍晚吃個小館子，然後找點餘興，甚至單逛馬路也好。
于今吃小館子的話，我不敢說&hellip&hellip&rdquo說着将舌頭一伸。
亞雄笑道：&ldquo博士難道和我害了同一個毛病嗎？小的時候為了怕看數目字，在學校裡考算學，總是不及格，不想到于今離開算學課本二三十年，不但怕看數目字，而且怕聽數目字了。
聽到一二三四五，仿佛就頭痛。
而博士更進了一步，還怕說數目字。
博士，你說那是什麼心理？難道又是個問号？&rdquo西門德道：&ldquo仿佛唐高祖說過這麼一句話，掩耳盜鈴，我有點自騙自吧？哈哈哈！&rdquo他似乎有很大的感觸，想要發表，而又無從發表，于是一笑了之。
亞男問道：&ldquo今晚上博士似乎不至于要悶在家裡擺龍門陣，不是有話劇票子可以去聽戲嗎？&rdquo西門德點點頭道：&ldquo現在又可以把話歸入本題了。
世界上隻有兩種人要找娛樂，一種是生活極安定的人，一種是生活極不安定的人。
前者無須我說，後者是想穿了。
反正過一日混一日，無須發愁，能娛樂就娛樂一下子。
我當然不屬于前者，可也沒到後者那番地步，所以我就不想娛樂了。
&rdquo區老太爺點點頭道：&ldquo這話極有理，還是博士的見解得到。
&rdquo亞男笑道：&ldquo我還要請教，西門太太可不肯失了娛樂的機會，她是屬于哪一類的呢？是因為生活安定呢？還是極不安定呢？&rdquo西門德倒未想着有此一問，紅了臉道：&ldquo&hellip&hellip她&hellip&hellip她&hellip&hellip她是混蛋一個！&rdquo說完了這話，他似乎還有餘恨，把土雪茄隻管在茶幾沿上敲着灰。
博士夫婦未能志同道合，在一屋同居的人，當然知道。
現在擺龍門陣，擺得博士生起太太的氣來，作鄰居的，竟有挑撥之嫌，這話自未便再向下說。
大家又扯了幾句淡話，告别下樓。
&rdquo西門德在胸前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交給他，問道：&ldquo但不知你這老謀深算的人，要經營哪一項生意？&rdquo亞雄把土雪茄銜在嘴角裡吸着，緩緩的道：&ldquo我倒并沒有偉大的計劃，隻打算擺個香煙攤子。
&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亞雄兄一本正經的說着要經商，我以為你真要改行。
&rdquo亞雄正色道：&ldquo并非玩笑，同一紙煙攤子，有個大小不同。
假如我湊得齊幾千元資本，我決計去擺紙煙攤子。
這并非什麼幻想，有事實為證。
我們科長有個窮同鄉，常常無辦法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裡。
是半年前的事，科長對他說，糧食這樣貴，你平白地讓我增加一個人的負擔，于你又毫無發展的希望，彼此不利。
不如一勞永逸，我借幾百塊錢給你去作小生意吧，于是給了他五百元鈔票，勸他賣紙煙。
他覺五百元，還不十分充足，又把洗臉盆茶壺茶杯藍布大褂四五項可省卻的日用品，在街上一齊變賣了，買了幾條紙煙回來。
不想當日他就是一場重病，在我科長廚房裡，偷着睡了十日。
這就是《淮南子》舉的例子，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等他病好了，就在這幾天之内，紙煙價錢漲了個對倍，他立刻有了一千餘元的資本，加上自己勤快，每早在紙煙市買了貨回來，遙遠的跑出幾十裡，到價錢好的地方去擺攤子，居然每天有幾百元的盈利。
除了個人吃喝，頗有剩餘。
他又不肯把本錢閑着，有多少錢就販多少貨，于是由提煙籃變成擺小攤子，由小攤子變成大攤子，由大攤子變成紙煙雜貨店。
博士，你猜他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已經超過一個次長的薪水，或兩個大學教授的束脩了！今天我還遇見他，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西服，手上拿了斯的克，神氣之至。
我為什麼不願擺紙煙攤子？&rdquo 西門德将土雪茄夾在嘴裡吸着，點點頭道：&ldquo我承認你說的這事是真的。
&rdquo說着将雪茄放在茶幾沿上，緩緩敲着煙灰，笑向亞男道：大小姐，我贊成你三令兄改行，加入運輸界是不為無見吧？亞男道：&ldquo加入運輸界，這包括得太廣了，是作碼頭工人呢？還是駕飛機呢？&rdquo西門德笑道：&ldquo何必說成這麼一個兩極端？他的朋友有車子跑國際路線，隻要他出點力氣，又不費一個本錢。
我認為這個工作，可以将就。
于今有力量的人，比有知識的人吃香得多。
技術人才，比光賣力氣的人又吃香得多。
可惜我一點技術沒有，而且還是一點力氣沒有。
否則我也去開汽車，拉洋車的。
&rdquo亞男倒沒想到一個心理學專家，竟是認為知識分子這樣不值錢，正想問他為什麼還坐轎子，卻聽到劉嫂在樓下嚷起來，她道：&ldquo我是替太太轉話，我不招閑①，吼啥子？我怕你！&rdquo西門德便走到窗戶口，把劉嫂叫上樓來，問是什麼事。
劉嫂上樓來，臉漲紅了，她道：&ldquo王老六這龜兒子，下輩子還要擡轎！平空白事，撅我一頓。
我又不吃他們的飯！&rdquo西門德道：&ldquo你怎麼又和他們吵起來？每天至少有一次沖突，什麼原故？&rdquo劉嫂兩手一撒道：&ldquo哪個要跟他們吵嗎？太太留下的話，叫他們去接。
他們說我多事，我多啥子事？太太留下的話，我不能不跟他們說。
&rdquo西門德道：&ldquo他們的意思，轎子是擡我的，太太要坐就不能擡嗎？&rdquo劉嫂道：&ldquo他們還不是那意思嗎？昨天打牙祭①，他們沒打到，唧唧咕咕了一天。
&rdquo說着她扭身去了，但口裡還依舊在說着。
當她快離開這屋子的時候，她還在說：&ldquo連先生他們都不願意擡了，哪裡還願擡太太？&rdquo這兩句話，不但西門德聽到，便是所有在這屋子裡的人也都聽到。
西門德點着頭道：&ldquo那很好，我也正愁着三個轎夫的薪工夥食，我沒有那能力維持下去。
他們不擡，明天就給我滾蛋！&rdquo亞男笑道：&ldquo這用人合作問題，實在是件困難的事。
許多人家，男女仆人用得太多的，總是天天争吵。
其實都吃的是主子的飯，也都是為主子作事，老媽子的錢，轎夫掙不到，轎夫的錢，老媽子也掙不到，何必相持不下？&rdquo西門德道：&ldquo這自然有原因，劉嫂是太太的人，替太太傳達命令，理所當然。
轎夫是認為隻擡先生的，太太要他們作事，根本就不高興。
他們還不能公然反抗太太，就在劉嫂面前發怨聲，劉嫂不受，就吵起來了。
這點怨隙，轎夫要茶要水，甚至于吃飯的菜，權在劉嫂手上，她自然要報複一下。
這樣，就越發的成仇了。
&rdquo劉嫂又來了，站在一邊，闆着臉道：&ldquo擡轎的，啥子家私嘛？牛馬，我伺候他！&rdquo說着轉身走了。
大家為之一笑。
①我不招閑：川語，就是與我無關。
①打牙祭：川語，吃葷菜。
亞英道：&ldquo博士果然抓住了他們的心理。
&rdquo博士道：&ldquo心理學，現在又值幾文？我因為身體太重，不能爬坡，不得已而坐轎。
過兩天，我把跑路的事情告一段落，決計不坐轎。
我太太聽戲去了，讓他們去迎接一次，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
他們真的不去，太太回來了，又是一場羅嗦。
解散了他們也好。
&rdquo亞英道：&ldquo這些人也是想不通。
假如博士自己去看戲，他們也能不擡嗎？&rdquo西門德道：&ldquo聽戲在我一班朋友裡，已是新聞了。
因為大家不但沒錢，也沒有那份情緒。
在北平和南京的時候，找兩三個朋友花四五元，傍晚吃個小館子，然後找點餘興，甚至單逛馬路也好。
于今吃小館子的話，我不敢說&hellip&hellip&rdquo說着将舌頭一伸。
亞雄笑道：&ldquo博士難道和我害了同一個毛病嗎？小的時候為了怕看數目字，在學校裡考算學，總是不及格，不想到于今離開算學課本二三十年，不但怕看數目字，而且怕聽數目字了。
聽到一二三四五，仿佛就頭痛。
而博士更進了一步，還怕說數目字。
博士，你說那是什麼心理？難道又是個問号？&rdquo西門德道：&ldquo仿佛唐高祖說過這麼一句話，掩耳盜鈴，我有點自騙自吧？哈哈哈！&rdquo他似乎有很大的感觸，想要發表，而又無從發表，于是一笑了之。
亞男問道：&ldquo今晚上博士似乎不至于要悶在家裡擺龍門陣，不是有話劇票子可以去聽戲嗎？&rdquo西門德點點頭道：&ldquo現在又可以把話歸入本題了。
世界上隻有兩種人要找娛樂，一種是生活極安定的人，一種是生活極不安定的人。
前者無須我說，後者是想穿了。
反正過一日混一日，無須發愁，能娛樂就娛樂一下子。
我當然不屬于前者，可也沒到後者那番地步，所以我就不想娛樂了。
&rdquo區老太爺點點頭道：&ldquo這話極有理，還是博士的見解得到。
&rdquo亞男笑道：&ldquo我還要請教，西門太太可不肯失了娛樂的機會，她是屬于哪一類的呢？是因為生活安定呢？還是極不安定呢？&rdquo西門德倒未想着有此一問，紅了臉道：&ldquo&hellip&hellip她&hellip&hellip她&hellip&hellip她是混蛋一個！&rdquo說完了這話，他似乎還有餘恨，把土雪茄隻管在茶幾沿上敲着灰。
博士夫婦未能志同道合，在一屋同居的人，當然知道。
現在擺龍門陣，擺得博士生起太太的氣來，作鄰居的，竟有挑撥之嫌，這話自未便再向下說。
大家又扯了幾句淡話，告别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