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雅與俗

關燈
個&ldquo費&rdquo字猜出來了,&ldquo公&rdquo字是&ldquo恭&rdquo字之别寫,也毫無疑問。

    他不懂得用&ldquo贽敬&rdquo或是&ldquo束脩&rdquo等字樣,所以幹脆寫着&ldquo學費&rdquo,難為他&ldquo老帥&rdquo兩個字知道擡頭另寫一行,&ldquo老帥&rdquo之為&ldquo老師&rdquo,又是很好明白的了。

    這上款猜出了,下款也就不難懂得,&ldquo李萬有邦上&rdquo之&ldquo邦&rdquo,乃是&ldquo拜&rdquo字之别了。

     這個信封,雖寫得十分可笑,可是想這樣一個字不識的人,居然能寫出這樣一個信封來,那是費了多大一分誠心,便道:&ldquo呵!李老闆,你何必還和我來這一套?&rdquo李狗子笑道:&ldquo雖然說起來數目好聽,但是也買不到什麼東西。

    &rdquo老太爺本不便當面抽出支票來看,隻是他自己說了數目好聽,這卻不能含糊收了,将支票由信封裡掏出,卻見寫的是一萬元的數目。

    老太爺不覺&ldquo呀&rdquo了聲,兩手捧了支票,連拱着幾下,因道:&ldquo可不敢當,太重了,太重了!&rdquo李狗子也拱手站在一邊道:&ldquo老太爺,你不忙,聽我說,有道是&lsquo人争一口氣,佛受一爐香&rsquo。

    &rdquo說到這裡,他一面走去,把經理室的房門掩上,然後回轉身來道:&ldquo老太爺,我現在錢是有了,隻要不遭什麼橫禍,大概這一輩子不成什麼問題,就是差着少識幾個字,到處受人家欺侮。

    我李狗子什麼出身,瞞不了你老人家,我哪裡能夠認你老人家作老師?但是我要裝裝面子,非攀交兩個讀書的先生不可,隻要你老人家含糊答應是我的老師,我就大有面子了。

    還有一層,欺侮我的人,知道我有這樣一個老師,遇事就要留些地步,那你老人家照顧着我的地方就多了,好處哪會止一萬塊錢?&rdquo 說到這裡,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低聲道:&ldquo你看今天那位易先生,對你老人家那一分請教的情形,就替我出氣不少。

    我敢說,從此以後,無論是你老人家自己,或是大先生,隻要一個禮拜肯到我這裡來一次,欺侮我的人就要少得多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圓我這個場面,那自是怪我出身太低,我也沒有什麼法子,若是肯圓這個場面的話,這筆錢你老人家正是受之應當,隻是怕少了。

    &rdquo他說着話時,臉上現出十分為難的樣子。

    接着又作了兩個揖道:&ldquo你老人家一定要賞臉收下,我才能放下這條心。

    &rdquo老太爺先皺了一下眉,接着又微笑道:&ldquo你這麼一說,真叫我沒什麼話可以回答。

    就怕我幫不了什麼忙,要辜負你這番盛意。

    &rdquo李狗子道:&ldquo我不是說了嗎,每個禮拜,隻要你老人家能到我公司裡來一次,幫我的忙就大了。

    &rdquo老太爺看到他這種樣子,真是不忍拒絕了,便笑道:&ldquo我倒有些不相信了,我每星期來一次有什麼用處呢?&rdquo 正說話間,外面在敲門,李狗子開了門,見是亞英來了,他道:&ldquo我們該走了,林宏業也許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大哥不得空,我應當過江去接他一下。

    &rdquo老太爺還想說什麼,李狗子笑道:&ldquo你老人家暫時收着,晚上我到旅館裡來奉看,再說吧。

    晚飯恐怕來不及預備了。

    &rdquo老太爺看他那種樣子,料着他不肯收回,隻好靜悄悄點了個頭,将支票藏在身上,和他告辭。

    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将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門,而且預備好了三乘轎子。

    直等他們三人的轎子走開,方才回去。

     亞雄自去辦公。

    老太爺與亞英在旅館裡休息。

    因把身上支票掏給亞英看,說是這一萬元,不受,是讓李狗子心裡不安,受了是自己心裡不安。

    亞英笑道:&ldquo我要說一句不怎樣合理而又極合理的話,我們受着毫無不安之處。

    有道是&lsquo羊毛出在羊身上&rsquo,像他這類暴發戶,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這種安分守己的人。

    用他幾個錢,等于把他榨取的脂膏,撈一些回來,毋甯說那是理之應當。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豈有此理。

    若憑你這樣說,那還有人肯講交情嗎?&rdquo老太爺是斜坐在那張沙發上說話的,說到這裡,他突然坐了起來,将頭昂起歎口氣道:&ldquo我不想在李狗子這種人身上,會尋出尊師重道的行為來!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這樣一位老教書匠當老師為榮,仿佛這粉筆生涯不可為而又大可為了。

    &rdquo說着又笑了起來。

     亞英看到父親有點高興了,便笑道:&ldquo我也有點計劃,還是念書的好,打算再作它兩年生意,儲蓄一筆學費,到了戰後,我也想出國留學三四年,回國之後,作一個徹底為社會服務的醫生。

    &rdquo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正擦了火柴要點。

    聽了這話,卻把火柴盒敲着茶幾,冷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這分明是一種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了。

    亞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倒未免呆了一呆。

    老太爺接着道:&ldquo讀書,自然是好事,你這個預備讀書的計劃,卻根本不好,你說再作兩年生意,等戰後去念書。

    一個作生意的人,胃口會越吃越大,我是知道的。

    現在你覺得所掙的錢,不夠将來作學費用的,你再作兩年生意,你把學費掙夠了,你又會想到不夠舒舒服服的念書,不免再作一兩年生意,等那一兩年生意作滿了,你以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再回頭念書嗎?那個時候,你年歲越發大了,或者你已結了婚,你的室家之累,逼得你會更想發财了。

    讀書是苦事,也隻有苦讀才能成功,天下有多少坐在沙發椅子上讀書,會把書讀通的!&rdquo 亞英聽了這些話,心裡頭自有一百個不以為然,可是他轉念一想,無論這重慶的市儈氣,對他怎樣引誘,他始終不贊成晚輩在市儈堆裡鬼混,可是不贊成盡管不贊成,他又時時刻刻被這種空氣所包圍,所以他心裡那種理智的判斷,往往就會沖動了情感,發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态度,這實在是應該充分體諒的。

    他這樣想過之後,臉上立時呈現出好幾種氣色,他靠了桌子站着,兩手插在衣袋裡,将頭低着,總有五分鐘之久,不曾說出話來。

     區老太爺緩緩地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将雪茄燃着了,又緩緩地吸了幾口。

    他對這位野馬歸槽的兒子,本來既惋惜又疼愛,再見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臉放出了一種慈愛的微笑,因道:&ldquo這又發呆幹什麼?我這樣說,無非是希望你們好,希望你們更好。

    現在你又不是馬上就要去讀書,被我攔着。

    你說去接林宏業的,你就過江去吧,我多喝了兩杯酒,要在這裡休息一下,我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可是一時又想不起該從哪裡說起。

    &rdquo說着,他指了亞英的頸脖子道:&ldquo領帶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

    &rdquo亞英沒想到父親的話鋒一轉,關心到了自己的領帶,這就手撫着衣領,把領結移正了。

    老太爺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ldquo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來,将你那西服刷一刷,見了人家香港來的人,也不要露出内地人這份寒碜相。

    &rdquo 亞英被他父親慈愛的笑容所籠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人答應,他隻得自己走出來叫茶房。

    他這房間外面,是一帶樓廊,正是旅客來往行走之地。

    出來未曾張口,卻有一道紅光射人。

    定睛看時,是一位穿大紅長衣的女郎走來,她穿件紅衣,已是夠豔麗的了,卻又在衣服四角釘着彩色的絲編蝴蝶。

    最奇怪的,是這個年頭,無論城鄉,已不見穿長衣的女人,還會在衣服下擺露出長腳管的褲子。

    而她不然,卻把絲襪裡的大腿藏起,穿了條墨綠色的綢褲。

    重慶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無論怎樣寒素,總會在長衣上罩一件長或短的大衣,而她卻沒有,就是這樣紅滴滴地露着一件紅綢袍子。

    她也沒有穿皮鞋,更沒有高跟,是一雙紅緞子平底繡花鞋,套在白絲襪子上。

    如說她周身還有些别的顔色的話,那就是這雙襪子了。

    這一種大紅大綠的穿法,可說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裝扮,在大後方摩登世界的重慶,應是人人所唾棄的。

     亞英看到,着實的驚異了一下。

    這驚異還不光為了這衣服顔色之俗,驚異的卻是這位穿紅綠衣褲的女人,長得很是漂亮,在通紅的胭脂臉上,兩道纖秀的眉毛罩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珠。

    她走得急了一點,樓闆微微地滑着,她腳步不穩,身子略閃了一下。

    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覺露齒一笑,嘴唇被口紅抹得流血一般,也覺得伧俗,隻是在她這一笑之餘,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齒,才顯得妩媚絕倫。

    她卻毫不留意别人觀感怎樣,平平常常由亞英面前走過去了。

     亞英卻呆了一呆,心想哪來這樣一個俗得有趣的女人。

    他醒悟過來之後,兀自嗅到身前後有一種很濃厚的香氣。

    他又想着這不會是都市裡的摩登女郎,哪個摩登的女人肯穿紅着綠?但說她來自田間,可是她态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覺得她的頭發還是電燙過的,剛才隻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卻不曾留神她到哪個房間去了。

    不然,值得研究研究,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來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

    老太爺對他望了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