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換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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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區家老太爺極為高興,坐在白木桌上邊喝着酒,吃着亞雄帶回來的鹵菜。

    恰好送報的人來了,掀開報紙來看,便是&ldquo東戰場我軍大捷&rdquo的題目,益發增加興緻。

    因為他是東戰場的人,對于東戰場的勝利,感到關系密切。

    老太爺左手拿了報看,右手輪流的端着杯子,或拿着筷子,把一張報紙慢慢看完,那一搪瓷茶杯的大曲也就慢慢喝光,還端着酒杯子喝下去了最後的一滴,然後慢慢放下。

    看看那老伴,卻很久沒有出來。

    這酒是她斟的,算是一種敬意,可也正是一種限制。

    因為斟過之後,她已将酒瓶子拿去,說是代老太爺保存起來。

    難道兒孫滿堂的夫妻,還能為了争酒吃吵嘴不成?所以在習慣之下,也就這樣被統制慣了。

    平常酒量,恰好到此為止,不想再喝,可是今天受着鈔票的刺激,受着兒子有辦法的刺激,更因為那勝利的刺激,特别地需要酒喝。

    年紀老了的人,在兒孫面前,要顧着面子,又不便叫老伴來加酒,因之将那空酒杯放在面前,不肯撤去,兀自靠近了杯子,兩手撐了報看。

     約莫十分鐘,是個機會,區老太太由房裡走到外面這間屋子來了。

    老太爺便笑道:&ldquo老太,今天報上消息很好,東戰場打了個不小的勝仗。

    &rdquo老太太随便答道:&ldquo那很好,在家鄉的人,可以安心一點兒了。

    &rdquo老太爺笑道:&ldquo我特别高興,看過報之後,真要浮一大白。

    可是報來晚了,我已經把一杯酒喝去了九成九,哪裡能浮一大白?&rdquo老太太一看他滿臉的笑意,不怎麼自然,就料着他用心所在,便笑道:&ldquo究竟還剩下一成,讓老太爺慶祝一下子。

    若再晚來幾分鐘,那就隻好喝白開水了。

    &rdquo老太爺将手撫摩了空杯子,笑道:&ldquo我現在酒量大了,這一茶杯競不大夠。

    &rdquo老太太笑道:&ldquo酒瘾也像煙瘾一樣,你越不限制它,就越漲起來的,就是這樣也好,這樣的好酒,一頓喝光了,也怪可惜的,留着慢慢地喝吧。

    老太爺你的意思怎麼樣?&rdquo她笑嘻嘻地望了他,似乎帶一種懇求的神氣。

    老太爺雖然覺得十分掃興,在老伴這種仰望着的深情之下,倒不好再說什麼,可也不肯同情她這句話,兩手拿起報來,自向下看。

    其實他很有幾分酒意了。

    将一張報看完,在房門角落裡,找着了他的手杖,出門散步去了。

     區老太太雖是把老太爺的酒量給統制了,然而過于掃了老太爺的興,自也過意不去。

    見他光着半白的頭,紅着面孔,拄了手杖出去了,而且還是一聲沒有言語,透着有點生悶氣,便悄悄地叫了亞雄出來,笑道:&ldquo不要盡在屋子裡逗孩子了,都是你生的是非,買了酒回來,你父親酒沒有喝得夠,生着悶氣出去了。

    他的咳嗽是剛剛好,酒後兜風,回頭咳嗽又厲害了,你趕了上去陪着他散步。

    &rdquo亞雄笑着說了聲&ldquo是&rdquo,就追出來了。

    他見父親拿了手杖順了山坡大路緩緩地向下走,便抄了小路跑着幾步,到叉路口上一棵黃桷樹下等着。

    老太爺來了,亞雄便迎向前笑道:&ldquo你老人家出來,也不戴頂帽子?&rdquo老太爺看了他一眼,依然慢慢走着,回答道:&ldquo在你們眼裡看來,以為我是個紙糊篾紮的衰翁了,酒多喝一口,會出毛病;出門不戴帽子,也會出毛病!&rdquo亞雄隻好在後面跟着,因道:&ldquo我陪你老人家走走吧。

    &rdquo老太爺勉強的呵呵一笑道:&ldquo越說越來勁了,我走路還會摔倒呢!&rdquo亞雄倒不管他同意與否,自在後面跟着,一面笑答道:&ldquo倒不是那話,我也想散散步,順便就和你老人家談談。

    ――李狗子說的那事情,怎麼樣?&rdquo老太爺道:&ldquo我不是說過了嗎?那錢我當然不能收。

    &rdquo亞雄道:&ldquo不是說那一千塊錢的話,他曾說要約我到他家去教書,我看倒并不是開玩笑,隻要一答應,一萬二千元的薪水,馬上到手。

    除了買有獎儲蓄券中個三獎,哪裡有這樣容易的事?&rdquo老太爺說:&ldquo呀,居然有這事!你卻藏在肚裡,這會子才說。

    &rdquo亞雄一時沒有想到回話,老太爺也不響。

    父子兩人走了一段路,老太爺才緩緩地道:&ldquo以前發财是希望中頭獎,然而社會上想發财的人,胃口越吃越大,現在已把中頭獎的數目,視為不足道,縱然中了一個頭獎,也不夠過發财的瘾,我們雖不至于像别人一般狂妄,可是也有這樣一點兒趨勢。

    其實便是李狗子所答應給你錢,如數給了,我們也談不上發财。

    若并不發财,犧牲了十餘年的公務員老資格,去給他教書,那未免不合算。

    &rdquo亞雄道:&ldquo我也就是這樣想着,假如要改行,就徹底改行,以後不再走回公務員這條路了,請示你老人家一下。

    &rdquo 兩人談着,走到了一塊平坦的石坡邊。

    這裡有兩塊石頭,已被行人坐得光滑了,于是老太爺先坐下,就将手杖斜倚在石邊的一叢灌木上,望了一望周圍的環境,說道:&ldquo我并不是詩人,自古詩人多入蜀,這四川對于文藝家是的确另有一種啟示。

    我也就這樣想着,無論戰事是多少年結束,讓我在這四川不擔心家務,好好地賞識這大自然之美,高興時,自己作一兩首詩,陶醉自己。

    這自然是無關抗戰,但可以讓你兄妹四人,不為我衣食擔心,能為國家或社會多出點力,然而這就很不容易。

    &rdquo亞雄也坐下了,笑道:&ldquo你老人家這意思,在公的一方面,也不許我改行了。

    &rdquo 老太爺将放在灌木上的手杖,又放到懷裡,兩手抱了搓挪着,沉思了一會兒,因道:&ldquo我并非唱高調,但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作事也必行其心之所安。

    你看以先亞英是服務社會,你和亞傑都是服務國家,亞男不必給她一個遠大的要求,然而她究竟為國家出着四兩力氣。

    于今亞英亞傑是自私自利了,你又要去自私自利。

    因為我二老下了鄉,你母親不願亞男在城裡混,兩三天内,她就要回來。

    這樣,我這個老教書匠,已往二三十年教人家子弟怎樣作人,怎樣作中國人,全是謊話。

    我覺得有了你兩個兄弟改行經商,你這個窮公務員,就忍耐着混下去好了。

    你自然苦些,我想以後的家庭負擔,讓你全免了吧。

    或者你兩個兄弟,還可以補貼你一點兒紙煙費。

    自然,你兩個兄弟,都因貧苦而改行了。

    如你所說,吃小館子可以吃炒豬肝,炒肉,還讓你繼續吃豆芽蘿蔔,我有點不恕道。

    眼見我一依允你,馬上就可以收入一萬二千元,而我把愛國的大道理,單放在你身上,也覺不公。

    可是你們已得到國家最大的恩惠,沒有服兵役。

    退一步想,我作父親的,應該把你們和農村壯丁比一比,而在滿足之下,把心裡的話,對你說一說。

    我決非唱高調,我是行其心之所安。

    亞雄,你仔細想想,我的話如何?&rdquo 亞雄聽了這一篇話,看看父親須發半白,穿一件深灰布棉袍子,越襯着他臉上的清瘦,沒想到他窮且益堅,老當益壯,還是這樣興奮,不覺肅然起敬,便站起來道:&ldquo爸爸這樣說了,透着我唯利是圖,很是慚愧。

    既然如此,我決定拒絕李狗子的聘約。

    隻是我這個公務員,除了起草&lsquo等因奉此&rsquo而外,也無補于國家。

    &rdquo區老太爺又放下了手杖,将手摸了兩下胡子,點點頭道:&ldquo這也是實話。

    可是你要知道,起草&lsquo等因奉此&rsquo,也究竟需要人,而&lsquo等因奉此&rsquo,寫得沒有毛病的,尤其不可多得。

    若是起草&lsquo等因奉此&rsquo的人,都去經商,國家這些&lsquo等因奉此&rsquo的事,又向哪裡找人呢?&rdquo我有個新的看法,自抗戰入川以後,這當公務員與作官,顯然是兩件事。

    你既然是公務員不是官,這和以前大小是個官及官不論大小,能掙錢就好,那是兩件事了。

    你若是這樣幹下去,我以為對得住國家,也對得住親師。

     他這番話侃侃而談,不但把當前的大兒子說感動了,卻也感動了兩位旁聽者。

    這兩個人,也是在外面散步的,聽了有人演講似的說話,便站住了聽。

    這時,兩人中走過來一個人,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ldquo剛才聽到你賢喬梓這一分正論,佩服之至!真是何地無才!&rdquo亞雄看時,正是在公共汽車上讓座給他的那個老頭子,不過旁邊增加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

    亞雄道:&ldquo不想在這裡遇着你老先生。

    &rdquo那老人笑道:&ldquo我正因為看到你閣下,所以走上前來,想攀個交情,遠遠地聽到二位的高論,我就不想上前了。

    但是聽完了令尊這一番高論,我實在禁不住要喝一聲彩。

    現在這局面,雖然打着抗戰旗号,哪裡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現?難得這位老先生,竟能反躬自問。

    &rdquo 區老太爺見這位老人須發雖然斑白,但是衣衫清潔,精神飽滿,倒不是腐朽之流,便也客氣了幾句。

    那老人自己介紹着,他姓虞,三個兒子,兩個作了不小的官,一個兒子是武職,在前方。

    這西裝少年,是他的長孫,他喜歡生活平民化,所以常坐小茶館,偶然進城,也必定是公共汽車來去。

    在汽車上見亞雄不讓座給摩登少婦,讓座給白發老人,這事作得很公正,非趨時髦者可比。

    因為如此,所以願交個朋友。

    現在聽過這番話,更願交個朋友了。

     區老太爺聽說他的兒子是作大官的,心裡倒有點躊躇起來。

    他想着:我憑什麼和正号的老太爺交朋友?知道的是他來拉攏我,不知道的卻不說我趨炎附勢?便笑道:&ldquo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rdquo虞老先生笑道:&ldquo你先生這句話,不知是根據哪一點而言?難道因為我有兩個兒子作大官?果然如此,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