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來回 首已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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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知道,所謂的“殷妝”,那些輕紅敷粉,胭脂點翠,甚至貼鵝黃妝梅花,其實都隻是為了掩飾她近來年越來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蕩蕩的非花閣裡,她對着鏡子,用胭脂輕粉一寸一寸地覆蓋住蒼白的肌膚,用胭脂點上失去血色的嘴唇——這一次進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

     因為,那可能已經是最後一面。

     “不會吧?怎麼是白帥!”琉璃卻驚訝看着她,脫口而出,“我還以為是慕容呢!……你難道不喜歡慕容麼?他也很好啊!” 聽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來的手猛然一顫,回頭看着琉璃,想知道她這樣的問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沒有絲毫試探或者責問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許久,她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來身為卑賤的風塵女子,絕不會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九公主和鎮國公才是天生的一對璧人,配得起那一對傳家的避水珠。

    ” 她的性格一貫清冷孤高,甚少這樣低聲下氣委婉地和人說話。

    然而琉璃卻隻是張大了嘴巴,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她在說什麼?她居然說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對?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剛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一聲輕叩,是缇騎在門外敲門:“九公主?” “還沒好呢!”琉璃沒好氣,“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賜一下解藥吧!”缇騎的聲音卻在發顫,低聲下氣地哀求,“樓下被蛇咬了兄弟們都快……” “啊!”琉璃一拍腦袋,跳了起來,“完蛋,我居然把這回事忘了!”她二話不說地拉開門,急速沖了出去:“不會已經有人死了吧?” 這個少女風風火火地出去後,殷夜來凝視了她的背影片刻,輕聲歎了口氣,忽然對着半開的窗戶低聲道:“窗外的貴客,等久了吧?” 聲音落處,窗戶無聲無息地打開。

    外面的屋脊暗處,居然無聲無息地站着兩個人!那些人并不是樓下那些缇騎,不知道是從何處冒出來,殷夜來卻沒有吃驚,隻是淡淡道:“你們是穆先生派來的,對麼?” 那兩個人沒有否認,隻是微微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 “穆先生果然神機妙算。

    ”殷夜來冷笑了一聲,卻道,“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 那兩個人臉上有為難之色,低聲:“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來冷笑一聲,“他想讓我秘密潛入帝都禁宮去保護白帥,對麼?——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沒想到帝君下手也這般迅速,已經找到星海雲庭來了吧?” 那兩人再度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 “麻煩你們去告訴穆先生,我是不會這樣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

    ”殷夜來揚起了眉:“其實都一樣——我秘密潛入固然可以搶得先機,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騎奉召入宮,也一樣可以見到白帥。

    我既然折返了,就絕不退縮,他不用命令我該如何做。

    ” 女人的語氣斷然,窗外兩人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返身退去。

     房間内重新寂靜起來,隻聽得見風吹窗紙的聲音。

    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個深宮血夜,當一切殺戮停止後,站在滿殿屍體裡聽到的簌簌風聲。

     她以為,從十年前開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進那種地方一步了。

    原來,這個綿延了半生的噩夢,對她而言遠未曾結束。

     殷夜來歎了口氣,擡起手,最後将那支鳳钗抽出,調整了一個方向,重新插入雲鬓——那一串紅珊瑚珠子從她額上直垂下來,在烏黑的發上搖晃,宛如血滴。

     片刻後,盛裝的女子拉開了門,出現在缇騎的視線裡,一步步走下樓梯來。

     “堇然!”慕容隽居然還在樓绨轉角處的暗影裡等着,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聲,“不能去!” “哦?”她側頭看着他,笑了一聲,“如果城主敢駁回帝君的命令,讓我留在葉城,夜來就不奉召入宮了——這樣如何?” 他一震,眼神複雜地變幻着,抓住夜來的手,就僵在那裡。

     “果然,你不敢。

    ”殷夜來的視線從他臉上緩緩掠過,輕輕笑了一聲:“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

    ”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深深地劃過他的心,語氣卻淡漠:“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遊!所以你剛才才會問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

    ” 那幾句短短的話,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髒,慕容隽臉色死去一樣蒼白。

    殷夜來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轉身走下樓去,再不回頭。

    他顫抖着雙手,隻覺得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重新疼痛起來,強烈而尖銳的痛楚感一直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請殷仙子啟程!”都铎大喝一聲,一頂精美的宮轎應聲擡了過來。

     殷夜來沒有猶豫,一彎腰便坐了進去。

     “等一下!”琉璃卻忽然跳了出來,攔住了轎子。

    都铎吃了一驚,以為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又來鬧事,卻隻見琉璃仿佛想起了什麼,探頭進轎,再度問:“差點忘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的!” 殷夜來點了點頭:“九公主盡管問。

    ” 琉璃看着她,低聲:“那天的海皇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演海皇的鲛人,你認識他麼?他是誰?” “什麼?”殷夜來卻是一驚,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鲛人?!” 她問得敏銳,琉璃啞然無語,“我……” “要小心那個人。

    ”殷夜來隻來得及說那麼一句,轎子就被擡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來在缇騎的護送下離開,許久才歎了口氣。

    這口氣,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樣大為不合,似乎包含着無限的心事。

     “我真為她擔心,”她輕聲道,“皇帝可是個老色鬼啊。

    ”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慕容隽:“你不擔心麼?” 慕容隽沒有回答,轉身進了方才殷夜來梳妝過的那個房間,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四顧,忽地俯下身,撿起了一塊絲絹——那塊絲絹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迹。

    尚自溫熱。

    他拿在手裡靜靜地看着,臉色蒼白得可怕,另一隻手從懷裡又抽出了一塊折疊得好好的絲絹——那塊絲絹上也印滿了暗紅色的血迹,是前幾日她秘密拜訪梅軒時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間,她竟然已經兩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歡殷仙子——不過沒有辦法,她喜歡的好像是白帥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絮絮叨叨,“我剛才也勸她别去來着,白帝那家夥實在不好對付。

    可她說她的男人在那裡,哪怕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回到他身邊。

    ” 一語未落,“啪!”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臉,又一掌拍在牆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驚呼聲裡,他卻似感覺不到徹骨的疼痛,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疾步走下樓去。

     “城主!”東方清大吃一驚,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幾年,這個忠心耿耿的家臣還從未見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過。

    然而慕容隽頭也不回地擡起一隻手,擺了一擺,阻止了下屬們的跟随,腳下越走越快,旋即沖出了星海雲庭。

     “喂!你去哪裡?”琉璃卻跟了出去,在身後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沒聽到她的話,隻顧埋頭疾走,面色蒼白,嘴唇緊咬——他的眼神在閃電般地變幻着,似乎心裡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要爆發出來。

     “你怎麼啦?”琉璃有些不安,緊緊跟上。

     “夠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條巷子的盡端,慕容隽忽然間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煩之極,“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别在我耳邊再啰啰嗦嗦說個不停——閉嘴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琉璃一時間被驚吓到了,說不出話來。

     他……居然對她吼?居然要她滾?這個人,不是一直處處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歡心的麼?——認識那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直帶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遷就她,仿佛隻是一隻被逼到了絕路的困獸。

     他,原來也會生氣,也會憤怒的麼? 他生起氣來,原來是這般模樣! “别這樣啊……我們一起想辦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反而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着,小聲道,“我也挺喜歡殷仙子的,和你一樣。

    ”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搖了搖頭:“你不懂的。

    ” “什麼?”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我愛她十年了……已經十年了!可這十年來,我卻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奔走,輾轉于權勢之手,卻完全沒有辦法——這種感覺,你一個小丫頭能明白個屁!” 琉璃張大了嘴,第一次面對着慕容隽這樣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他居然說了粗口,居然罵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

    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種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憤怒,黑暗而猙獰,就像是大地忽然裂開,熔岩帶着可以毀滅一切的氣勢噴湧而出。

     許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

    但是……現在你是在為她落到帝君手裡擔心呢?還是在為她‘自願’入宮而生氣?”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臉色蒼白,霍地轉過頭去。

     “喂喂!你要去哪裡?”琉璃小跑着緊跟在後面——記憶中,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追着慕容隽跑過,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追在她後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

    ”慕容隽不耐煩地搖頭,呵斥,“讓我安靜一會兒!” “好吧。

    ”她氣餒地閉上了嘴,怏怏地走開。

     身後再也沒有聲音,世界終于清淨了。

    慕容隽一邊疾行,一邊蹙眉默不做聲地想着什麼,臉色陰睛不定,不知不覺就走過了數條街道。

    暮色轉瞬四合,耳邊的濤聲越發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個葉城,來到了落珠港的碼頭上。

     他在海和陸地的交界處站住了腳,凝望着蒼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緊。

     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和她失散。

    十年後,他又遇到了她,卻不得不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她從身邊擦肩而過!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偏離了他原來的設想——一直以來,他所設定計劃很順利,在他的暗中運作之下,諸方力量圍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

    然而,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在闆倒對手的過程中,一個他最心愛的女人也被牽連了進來,同時置身于最險惡的旋渦之中!白帝是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最清楚不過。

    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宮,等于是羊入虎口,哪裡還有活路! 慕容隽手指微微顫抖,竭力理清腦海中紛雜煩亂的思緒。

     到底要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他猛力搖了搖頭,隻覺得心亂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經多少年沒有嘗到這種滋味了?自從堇然離開他後,就再也不曾有這樣的掙紮了吧?忽然間,以前那個叫孔雀的遊方和尚說過的話浮現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怎麼辦……”他喃喃,頭痛欲裂,頹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抱住了頭。

    一個大浪拍上岸來,他不閃不避,頓時渾身濕透。

    大浪中,他頹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

    巨浪在他頭頂轟鳴,千堆雪充斥了視線,仿佛天地刹那一片空白。

     漲潮時分到了,海濤聲聲拍岸,如飛花碎玉亂濺,打濕了他的全身,然而這個平日注重儀表的貴公子卻似乎全然不覺,隻是埋首苦思。

    停頓了片刻,還是茫無頭緒的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苦悶的大喊,在空曠的海邊遠遠傳了出去。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