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後相思空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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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多了。

    不多了。

     “大囡啊……”聽到咳嗽聲,蒼老的婦人摸索着從艙裡走出來,顫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進來……外面冷啊。

    ”殷夜來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親。

    “娘。

    ”她走過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艙裡,“我沒事,你好好休息。

    ” “你的手怎麼那麼冰?”安大娘卻有一種直覺上的不安,緊緊握住她的手。

     “沒事的,别多心,”殷夜來輕聲,“隻是最近天氣冷,着涼了。

    ” “哦。

    ”安大娘不敢放開,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懷裡,喃喃,“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有沒有吃什麼苦,遭什麼罪?——十年前你留下那麼大一筆錢說給爹和弟妹治病,然後人就忽然不見了,我還以為你……” “沒什麼,”殷夜來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說了一個謊,“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幹了十年,終于把那筆帳給還清了。

    這才能從那裡回來見你們。

    ” “是麼?”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顫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來,“還說沒受苦!在冰冷的雪水裡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婦人哭得傷心欲絕,似把十年的苦難和思念都在哭聲裡傾訴完畢。

    身後的兩個孩子小心地上來,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擡起頭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裡也泛起了淚光。

    過了許久,小女孩安心先開了口,怯怯地叫了一聲“姐姐”,然後捅了一下身側的安康。

     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頭,紅着臉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

    ”殷夜來擡起手輕輕撫摩着一對孩子的頭發,淚水終于無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婦人的手背上——十年後,一家人終于能夠坐在一起,這幾乎是她畢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

    然而,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一刻裡,她的心卻是空洞的。

     空洞到,連這樣洶湧而來的幸福都無法填滿。

     她離開家人,獨自步上船尾,擁着雪鶴眺望南方的天際。

    有什麼冰冷溫潤的東西滴落臉頰——天氣陰睛無定,清晨尚自陽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雲壓頂,竟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後面叫,從箱籠裡翻出那把傘忙忙地拿了上來。

    殷夜來笑了笑,搖頭:“不必了,我就回艙。

    ” 她從安心手裡接過雨傘,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頭蹙了一下,看到安心裡還拿着一個奇特的銀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東西,本不該出現在行李裡。

     “這是什麼?”她有些吃驚地伸手拿過。

     “我拿起傘的時候,看到這個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卻是天真的将匣子舉起來,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覺得它好看麼?” “嗯。

    ”殷夜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不,她明明記得,剛才她第一次拿起這把傘的時候,分明沒有見到箱籠裡有這樣的一個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伸手一打開,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擊。

     ——這個匣子裡面裝着不少東西:一張古舊發黃的契約,一張身份丹書文牒,一本厚厚的帳簿,帳簿底下還壓着一個不足一尺長的纖細銀色圓筒。

     契約是十年前立下的,紙張脆黃,她按下的那個手指印卻依舊鮮紅奪目: 證明身份用的丹書文牒是新的,上面寫着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帳薄她認得,那是清歡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記錄了一筆驚世的龐大财富; ——而那個像箫一樣的銀色圓筒上,刻着劍聖門下的門芒星徽章,卻正是昔年她離開師門交還給蘭缬師父的那把光劍! 她一樣樣地翻看着,每看過一樣,便覺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擊。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雙孩子的棉鞋,上面精緻地繡着虎頭,卻是陳年舊物。

    鞋子下壓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

    殷夜來站在船頭,将信迎風展開,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後來,竟連站都站不穩,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嘔出! “姐姐!”安心失聲驚呼。

     殷夜來的臉色死去一樣蒼白,默然地看着手裡的那一封信,任憑唇角的鮮血一滴滴地滴落紙上,慢慢地洇開——她忽然間擡起頭,望着蒼茫天幕,低低笑了一聲。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這些年白帥都為您做過些什麼,定然不會再說這樣的話。

    ” 穆先生的話又在耳邊回響,漸漸越來越響,竟如同雷霆敲響在她心靈的上空,令她失了神——這封信上的話,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從白紙上看來,卻仿佛是聽到他在耳邊親口低聲陳述。

     風從北方來,凍徹心肺,殷夜來默默靠在船頭,手一抖,那一張信紙被北風瞬忽卷走,掉落在水面,随着滾滾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見。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應該返回葉城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拒絕了。

    那個瞬間,她并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麼。

    直到看完了這最後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過來。

     ——是的,她害怕這個轉身之後,便要面對真正的自己。

     多年來,她一直對自己說: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邊,隻是因為最初的契約,隻是因為他買斷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這樣的一個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從未試圖從他身邊離開。

    可是這一刻,當所有的借口都已經逝去的時候,如果她還要不顧一切地返回牢籠,返回他的身邊,那麼,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對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愛他的。

     ——她所恐懼的,其實也就是這一點。

     “下雨了,仙子請回艙裡休息吧!”北戰聽到安心的驚呼,連忙從前面過來勸導。

    然而殷夜來沒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張信紙消失在波浪裡,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後将匣子裡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懷裡。

     她的手指,最後握住了那一支銀色的纖細圓筒。

     在手指握緊的那一瞬,她眼裡掠過一絲凜然的冷芒,竟讓北戰這種身經百戰的軍人都退了一步——這個弱不勝衣的女人,眼裡竟然能爆發出這樣可怕的氣息來! 她轉過頭來對他深深一禮,低聲:“夜來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 北戰肅然回禮:“仙子請盡管吩咐。

    ” “請将軍好好照顧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們帶到雲隐山莊。

    ”殷夜來的聲音平靜,一字一句地吩咐,“保護他們,不要讓他們再受到外來的任何傷害。

    ” 北戰有些驚愕:“這也是白帥的命令,我們必然舍命維護。

    ” “是麼?那就好……我再無牽挂。

    ”殷夜來笑了笑,擡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艙上的鳥籠,将那隻白鹦鹉放了出來,低聲:“雪衣,去吧!” 那隻鳥兒懵懂地跳出了籠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直到殷夜來将手臂往上一送,那隻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圖,撲拉拉地借力飛起,展開雙翅,轉瞬在遼闊的青水上。

     “天空海闊,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吧!” 她低聲笑了起來——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

    不再猶豫,不再畏懼,也不再退縮。

    無論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計算了,她還是要回到他的身邊去,再次充當十年前的那個角色——哪怕前方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頭。

     因為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

     “心兒,康兒,你們要好好聽娘的話。

    ”她走回艙裡,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兩個孩子的頭頂,柔聲道,“姐姐要出去一趟,過幾天就回來。

    ” 弟妹們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裡?” “一個必須去的地方。

    ”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說什麼,左手一按船舷,整個人從船頭便輕飄飄地掠起,如同流雲般掠過蒼茫的青水,轉瞬消失在茫茫的蘆葦叢中。

    隻留下北戰震驚萬分地站在船頭,看着那個如天外飛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間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顯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絕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囑他,如果這個女人看了信之後無動于衷,那麼,十二鐵衛就必須按照白帥原來的安排繼續送她北上。

    然而,如果她選擇了離開,那十二鐵衛也絕不能阻攔——這一切如有違逆白帥命令之處,所有責任由他承擔。

     穆先生作為白帥的心腹智囊,心計深沉,所做的一切無不有原因。

     可這個女子,到底是誰? 青水無聲流逝,穿越了整個東澤,從天阙山上西向注入鏡湖。

    水面上那一張紙載沉載浮,墨汁和血淚一點點的洇開,終究漸漸沉沒。

     “夜來,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永别。

     “此刻我準備孤身趕赴帝都,說服帝君放棄撤軍西海,轉而發動内戰的意圖,卻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麼樣的結局——他或許會殺我,或許不會。

    而我也必不會束手待斃。

    這一切隻是一場賭博。

     “權謀的事情就不多寫了,畢竟這些都和你無關,也與我要和你說的事無關。

    原諒我在最初和最後都欺騙了你,甚至連最後的告别都不曾和你當面說過,就這樣把你送上了離開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邊的榻上因為藥力而沉睡,而我在燈下寫這封信——事實上,作為一個軍人,我或許是勇敢的,但一直以來,作為一個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

    十年了,我始終無法向你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說,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這樣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靜的夜裡寫信,卻能讓我更好的面對自己,更加簡單而直接地說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摻雜任何的情況因素。

    同時,也更徹底地作出決定。

     “夜來,我是愛你的。

    這一點無須懷疑。

     “或許你會為此感到驚訝:因為我們之間的關系很不尋常,不曾有好的開始,更難有可期待的結局——或許,你一直在猜疑為什麼我昔年在計劃完成後沒有殺了你吧?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真的愛你,所以無法殺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我并不是一個寬厚仁慈的人,在這個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裡,我從來隻為自己而戰。

    直到我遇到你。

    從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侶、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

    每一次我吻你額頭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之于我的另一種身份。

     “請你原諒我多年來一直對你隐瞞了實情。

    那個女人,你喚作‘母親’的女人,事實上不僅是你的繼母,安家兩弟妹的母親,同時也是我的母親——是那個數十年前因為家貧被人販子買走,從此下落不明的親生母親! “我曾經暗自查訪過她的下落,卻因為她被轉賣數次,終究無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買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

    那一瞬,我認出了那個蒼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

    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間我的震驚,我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沒有當場和你們相認——因為那時候,我自己正處于一個極其危險的陰謀裡,絕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個時候起,夜來,你對于我的意義便已經截然不同。

     “對于一個拼了命在保護自己母親的陌生少女,誰又怎能下得了殺手?——你是為了救我的母親和弟妹,才出賣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而這些,本來是應該作為長子的我來做的!可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一些什麼呢? “夜來……夜來。

    我無法再寫下去了。

    時間已經不多。

     “世事艱難,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護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夠平安地相守到死去。

    然而這隻是奢望——我知道我們之間終須有一别,而這一刻就是現在。

    事實上,我應該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貪心和恐懼,你本來不該在客種龌龊的煙花地待那麼久。

     “十二鐵衛是我最信任的屬下,他們會帶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

    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們一家人天涯團聚,從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願。

     “即便這樣的天倫之樂,已經不會再有我的位置。

     “請善待我的母親和弟妹,但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存在——但願他們隻是一群普通人,過着我曾經擁有,如今卻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來,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

    遠離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鬥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隽這樣的人其實都并不适合你,而你,也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