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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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考,連笑超水平發揮的消息震動一方。

     連笑居住在一個雞犬相聞的甯靜小城市,一年之中最大的新聞往往是馬路上立了一個新的紅綠燈。

    所以,當郵遞員把一張藍白相間的《錄取通知書》投遞到連笑家時,整個城市都瘋狂了。

     先是連笑早晨趿拉着拖鞋去買早餐的時候,愕然地發現街上每隔十米就有大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我市優秀學生連笑考上格蘭高中"。

    連笑呆了兩秒,怔怔地說: "這也太妖魔化了。

    " 然後撒腿就跑,把豆漿灑了一路。

     下午,應廣大親戚朋友的強烈要求,連笑被強行押到橫幅下,強顔歡笑地舉着勝利的手勢和一幫親友合影,最後嘴都快咧成烈焰紅唇的麥當勞大叔了。

    最後,爸爸竟然也摩拳擦掌,腼腆地笑道: "我也來湊湊熱鬧,留個紀念吧。

    " 當爸爸用力地摟過連笑的肩膀,她鼻子一酸,知道爸爸是真的自豪了一回,但仍忍不住輕聲說: "爸爸,為什麼不說實話呢?" "呃?" "真實情況是:"祝賀我市平庸學生連笑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了格蘭高中,家庭即将砸鍋賣鐵一貧如洗。

    "不是嗎?" 爸爸驚惶錯愕地低頭看着連笑,"咔嚓!"照相機剛好記錄下這尴尬的一刻。

     "吊車尾",就是說,在錄取的考生中,連笑是最後一名。

     當橫幅終于被撤下,換成"豔陽天酒店熱烈大酬賓108元王八湯喝到飽"的時候,連笑啟程到格蘭高中的日子也到了。

     先坐火車再坐汽車,連笑在近乎一天的車程中吐得"肝膽相照"。

    車停下的時候,連笑一滴感謝上蒼的眼淚滑過嘴角。

    司機回過頭說: "今天送孩子上學的車太多了,我們隻能走到這裡了哦,剩下的路你們自己走吧。

    " 這一家隻好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車。

    連笑手上一個巨大的墨綠色帆布包,她連拖帶拽舉步維艱,包裡裝的全是書,重得實在。

     那天和錄取通知書一起寄來的,還有兩大張紙,上面列滿了格蘭高中的新生在入學前要讀的書,要預習的課程,要練的字帖。

    從來沒有聽說還沒有上學就要寫作業的。

    然而,講義和參考書接二連三地成沓寄來,用羊皮紙包紮得整整齊齊,來勢洶洶。

     連笑有時伏在案前,倦怠得想要放棄,就把寄來的那張羊皮紙對着燈光看,透過燈光,可以隐約看到格蘭高中校園的水印,連笑用手指沿着水印的輪廓畫過去,偉大的結構真的像天際雲邊一個近乎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

     連笑命裡本沒有這個定數,這張紙是她硬求來的,所以更要加倍珍惜。

    她長籲一口氣,才有力量繼續寫作業。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神秘的格蘭高中,連笑激動得兩腮不住抖動,忽然健步如飛起來。

     實際上,距離格蘭高中還遠得很。

    面前還有一條長長的車龍,暗無天日長得望不到盡頭。

    從車上下來的孩子不怎麼起眼——倒是媽媽們很有幾分争奇鬥豔的意思——他們大多穿着藏青色鐵灰色的羊毛衫,衣服垮垮地看不出形狀;或是穿着舊舊的棒球衫,胸前印着搖滾樂隊的名字,帽子整個罩住腦袋,耳機長長的線從帽子裡流出。

     連笑低頭看看自己:天哪,穿着一身雪白粉紅,戳人堆裡還真是傻氣萬分。

    周圍人看連笑的目光就好像她舉着個大燈泡。

    連笑偷偷地把自己嶄新的小皮靴在地上使勁磨蹭,讓它不至于锃亮發光。

     媽媽也同時比較着連笑和她周圍的學生,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 "格蘭高中的學生原來也不過如此,還是我兒氣派體面。

    " 連笑不聲響,心想:氣派的是他們高高的額頭,體面的是他們的表情——那是一種尊嚴和矜持的混合體,它作為傳家本領在他們的血液中流傳了幾代,并打算繼續繁衍不息。

     還沒有望見格蘭高中的大門,連笑就學到了在格蘭高中的第一課:永遠,永遠不要把開學看得鄭重其事。

     半個小時之後,連笑一行人終于走到了格蘭高中的大門前。

    在電視上看過,在雜志上看過,聽人無數遍帶着景仰描述過,但真正走到格蘭高中的大門前,仍然還是震撼。

     進門先是一塊巨大的石闆,水藍色的大理石石闆上寫着墨色大字"格蘭高中",下面是跋扈的英文"grand high",像是下馬威一樣。

    然後就是一馬平川伸展開來的大路,路旁的常青樹像幾何圖案一樣整齊。

    大路平坦寬闊磊落光明,到了盡頭才看到點建築的影子,都是淡藍碧綠色調的流線型建築,像是一整片天被劃傷留下的痕迹。

     學校門口學生和家長一派汗流浃背,越發顯出學校的淡定與驕傲。

    連笑一家手牽着手站在學校門口,被震懾得半天動不了,也說不出話。

    好半天,爸爸才哽咽地說: "天哪,你們學校裡竟然還有一片湖!" 接着父母攜手歡快地跑向校園,留連笑一個人站在格蘭高中的門口。

    她站在夕陽輝煌的金黃色霧氣中,捏緊了拳頭,鄭重地說: "我一定要在這所高中裡揚名立萬。

    " 不想她這句話被埋頭掃地的校工老爺爺聽到了,他擡起頭詫異地看着連笑。

    連笑羞澀地又重申了一遍: "我一定要在格蘭高中揚名立萬!" 老爺爺差點丢下掃把沖上來,緊緊地握住連笑的手,熱淚盈眶地說: "孩子,你得先在這兒成功而堅強地活下去。

    " 如今半年過去了,連笑成功而堅強地存活了下來……僅此而已。

     班上一大半的同學還都叫不出她的名字,每次都隻有指着她幹瞪眼: "這位笑……笑什麼同學,交數學作業了。

    " 連笑一邊找作業一邊氣鼓鼓地說:"這位同學,我名字很好記的,你要不要試着背誦一下?" 老師點她的名時也總是怯怯的,還偷偷擡眼環顧班級,好像不确定是否有這個人存在:"連笑……這個同學,不是已經轉學了嗎?" 剛上高中時,連笑還是充滿鬥志的——她是那種每買一個新本子,都要在第一頁寫發誓要重新做人的人。

    一下課,就跟大家一起把老師圍得水洩不通問問題,遠看還以為哪個天王巨星來了;剛吃完午飯,就抱着超厚的《英漢辭典》去找外國老師聊天。

     兩個星期之後,連笑的熱情就冷淡了,她也學會享受隐形人的生活,它并不是沒有好處。

    至少你可以旁若無人地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而大家會因為叫不出你的名字而無法嘲笑你。

    就比如現在,下午第一節的化學課,連笑被空中興高采烈飄浮的灰塵強烈地吸引住了,目瞪口呆地追随着它飄落的軌迹。

     同桌木欣欣忽然拍拍連笑,小聲說: "你看冉芊晶終于抛棄她那一套堕落陳腐的生活方式,轉向樸素風格了。

    我好欣慰啊。

    " 冉芊晶是格蘭高中裡的典型。

    格蘭高中隻有三個階級:成績巨好的,家裡巨有錢的,成績又好家裡又有錢的。

    排名不分先後。

    冉芊晶毫無疑問地屬于第二種。

     記得開學第一天,老師讓大家用最簡潔的語言介紹自己的性格。

    冉芊晶穿着玫瑰紅的裙子,裙身從腰灑開,提一個小小的金色手提包。

    她走上講台,伸出小指展示卡通圖案的尾戒,說: "八百五十塊,我身上最便宜的東西。

    "當時就趴倒了一片人。

     今天的冉芊晶果然和平常不一樣。

    她隻穿一件沒有任何圖案的襯衣,黑色燈心絨長褲,标準的學生打扮。

     木欣欣得意地說:"看吧。

    人也是會變的,咱們工人階級又多了一位戰友啊!" 連笑說:"你别高興了,你看看她衣服上的圖案。

    "她在本子上畫出兩個重疊的半圓。

     木欣欣理所當然地說:"心心相印嘛。

    " 連笑歎氣道:"是香奈爾啊!冉芊晶啊,就算有一天她穿着面粉袋子上學,也是因為現在流行乞丐裝,而絕不是因為她向我們平民階級投降。

    " 在格蘭高中,這兩種階層永遠沒有和解的一天。

     木欣欣氣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老師聽到後,驚喜地擡起眼睛,問:"木欣欣,你這麼快就得出答案了。

    答案是多少?" 木欣欣"咻"地站起來,眯起眼睛看了眼黑闆,再思考了一秒鐘,沉着地說:"是十五吧。

    " 底下的人交換着驚歎的眼神:"太厲害了,眼睛一瞪就直接run(跑)出答案了。

    " 老師說:"你在黑闆上把過程闆書出來吧。

    " 木欣欣飛快地跑上講台。

     木欣欣和連笑為什麼會是朋友?連笑自己也不太清楚。

    沒錯,兩人都是小城市考來的,家境平平,草根人物。

    但除此之外,兩人再無共同點。

     木欣欣是年級第一名,兩千個人之上、無人之下的超級高中生。

    連笑卻像一塊質量欠佳的木頭,放在哪種溶液中都是不浮不沉的半吊子。

    成績總在最後幾名徘徊,既不突出,也沒有勇氣把成績差到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