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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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這像是一個演劇的廣場,人人都像懷着好奇與湊熱鬧的心來捧場。

    不驚怖,也不退避!殺人的慣習與曆練養成了多少人的異樣心情。

    土圩年久沒修理,已經有些坍塌地方,生長出白茅絨的亂草。

     四個光頭漢子,其中還有個十幾歲的,最瘦不過,脫去上衣,他那隆起的肋條與細長污垢的脖頸,分外明顯。

    聽不見他們是否在說話。

    後面有六七個執着明亮大刀的兵士,其中一個還沒得到命令便用刀向瘦脖頸的試了試,回頭向他的同伴哈哈一笑,意思是說這個工作一定十分順利,因為大刀的寬度比起那個脖頸差不多。

     大有雖然隻看見被砍人的後背,并見不到他們在臨刑時的面貌變化,然而他覺得這很夠了!他沒有勇氣再去看他們的正面。

     恰巧是正午。

     大有偶一失足從土圩的缺口處滑下來,他用顫顫的兩條腿把自己拖到回家的路上。

    心頭上時時作惡,仿佛真把那些染過死人頸血的饅頭塞到他的胃口裡似的。

     他自己不能解釋為什麼在樹林中與土匪開火并不曾那樣驚恐。

    在土圩上見到分離開活人的頭顱與屍體,濺出去的血流與有些人的大聲喊叫,這一切都将他驚呆了!被大傻取笑誠然應該,自己不是曾用手打殺另一個活的肉體嗎?如今在旁觀的地位上卻又這樣畏怯,不中用! 他想着,一路上沒有忘記。

    究竟腿上剛平複的創痕還不得力,到村子時已經快黑天了。

     在這六七天中,許多的新經曆使他仿佛另變了一個人。

    酒固然還是想喝,但是他認為日後沒有方法是再不能生活下去的。

    就這一次僅僅避免了破壞全村的戰事,死了兩個,打掉了一隻手的一個,連他都算為保護村子而有戰績的。

    但這一來便能安居嗎?凡在祈雨會的各村又共同出一筆犒勞費送給鎮上的隊伍,他們除掉報銷子彈之外,什麼都沒損失,反而收到十幾隻母豬與百多斤好酒。

    不能貪便宜的是那些農民,忍着餓去弄錢給人家送禮,打傷了人口,雨還沒有落下一滴。

     果然,讨赤捐的足蹤直追着他們沒曾放松一步,當了衣物,粜下空,出利錢取款,不出奇,都這末辦。

    大有在這炎旱的夏季,從城裡回來,又賣去一畝地,價目自然得分外便宜。

     經過秋天,他還有以前的酒債,手頭上卻不曾有幾塊錢。

     然而這老實熱烈的人的心思愈來愈有變化了。

     他打定主意,叫聶子随了陳老頭的孫子往鎮上的學堂裡念書,他情願家中多雇個人收拾莊稼。

    陳老頭不大贊成他這末辦,然而有什麼可以分辯?自己的孫子不也是在學堂中讀教科書嗎?他總以為他的後人還可以學學自己的榜樣,所以非多識幾個字不行。

    大有的人口得在田地上盡力,識字白費,學不好要毀掉了他這份小産業。

    總之,陳老頭在無形中覺得自己在本村的身分高一些,他原來不願孩子入學堂,然而看看城裡與鎮上的紳士人家都花錢叫子弟們這末辦,他不能不屈服,而且也懷着希望。

    他每每看着自己的孫子&mdash&mdash他的大兒子從春初就跑走了,&mdash&mdash便忘了小葵對他的面目。

     大有卻另懷着一種簡單意見,他沒有想着孩子入學堂找新出身,将來可圖發迹的野心。

    因為從這新出身能夠像北村李家的少爺們在關東做官,那不是容易的事。

    他不但是沒有這筆大款子供給孩子,而且根本上沒敢預想象他這份家當能有做官的資格。

    至于陳老頭的意見,他完全反對。

    認字當官差,出力不讨好,是再傻不過的事! 他為什麼這樣辦? 因為他覺得自己對一切事太糊塗了。

    世界上的怪事越來越多,變化一年比一年快,就是他近來見到的,聽到的,&hellip&hellip他不過随着人家混,為什麼呢?自己被人簸弄得如掉在鼓裡。

    他從城裡回來,更覺得往後的日子大約沒得鄉下的安分農人過的。

    為叫後人明白,為想從田地外另找點吃飯的本事;其實隐藏在心底深處連他自己還不自覺的,是想把孩子變成一個較有力量的人,不至于處處受人欺負!因此在家家憂苦的秋天,他用了賣地餘錢,送孩子往鎮上入學堂。

     遼遠的未來與社會的變遷,他想不到,也不能想。

    他對于孩子的培植,就像在田地裡下了種,無論如何,秋來一定會有收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