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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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躍動。

     第二天,從挂上紙糊的燈籠時摸着路走,子彈箱裝滿了車子,有時還得輪流着上去兩個老總。

    沉重的鉛,鐵,比起柔軟的農作物下墜得多。

    大有情願賣力,他推着後把;車子是一輛一輛地緊接着,他不能往後看,也來不及向前張望。

    鄉道上是多深的泥轍,兩隻腳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闖,緊追着前把。

    兩條用慣了筋力的臂膊端平車把,肩頭上的絆繩雖隻寸半寬,往皮肉中下陷的重力卻仿佛一條鋼闆。

    他與許多不認識的同夥走的一條道路,擔負着同一的命運。

    從天未黎明時趱行這不知所止的長道。

    他們想什麼呢?都小心提防着,盡力推動他們的輪子,任誰也來不及在這樣時間裡作厲害的打算。

     總之,他們的許多車子與許多同夥正連系成一條線,成了一個活動有力的有機體,在曠野中尋求他們的歸宿! 自然,在周圍監視着他們,迫逼着他們的又是一些同夥,那些人認為天下是由混打來的。

    穿起二尺半,受着戰争的鞭打,在擔負着另一種的命運,顯然與他們不同。

     初走起來都還抖着新生的精神,在難于行動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趕。

    兵士們也是矇眬着眼睛,有的還認不清本營或本連的車子在前在後。

    及至曙光由東方的冷白霧氣中騰躍出來,大地上分清了各種物體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帶鞋絆的兵士便有點不容易對付了。

     有的叱罵着推夫們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樣子;有的抱怨天氣冷得早,而大多數是咒罵着現在清閑沒有戰事。

    敗,他們不忌諱,然而不承認是真敗。

    為什麼打仗?誰也說不出,他們以為開火便是應該的事;隻要打,總比敗下來閑着好。

    至于敗得容易,或者死傷,在那些神氣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勞漢子們的心裡滿不在意。

    大多數已經從無意義的苦戰中産生了不與尋常人一樣的心思。

    為的他們上官的命令,拖着疲弱的腿,從福建拖到江南,從江南一路流着血汗又拖到這個苦地方來。

    他們還不知道怎樣解決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沒找到怎樣恢複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們急切還沒有鐵一般的組織,他們,卻将說不出的怨氣向沒有武裝的人民身上發洩。

     的确,他們也是每天在疲勞中強自掙紮。

    涼風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會中行樂的男女該披上呢絨的時候,他們還是那一身又破又髒的單軍衣,領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

    有的連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紅帆布鞋,青布鞋,有的還穿着草履。

    泥土與飛塵包住他們的皮膚,黃黑中雜以灰色,映着閃閃的刺刀光亮,如從地獄中逃出的一群罪犯。

    就是那些馳驅血泊裡的戰馬,在這平安空闊的田野中也顯出瘦削無力的體态。

    他們的腿仿佛是些骨架,盡力地用,盡力地驅迫着它們,走過平原,越過山嶺,穿行在森林中間,泥,水,石塊,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試。

    其實,這些兵士的頭腦也像從别人買來的一樣,戴在他們的肩上,卻對它們似是什麼責任也負不起。

     大有與同夥們随從的這一連兵士,還較為整齊。

    因為他們的武器全都裝在車子上,除掉有些人扛着幾十支步槍,還有連長挂的手槍,别人可以空着手走。

    可是他們還有鞭子,木條子在手上時時揮動,如驅羊群一樣監視着這些喘粗氣落汗滴的推夫。

    究竟是比較别隊的兵安逸些,自然也減了不少火氣。

    大聲罵及祖宗的話,隻得捱着聽,可是實行鞭打足踢的時候還少。

    這些奴隸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慶慰這一時的好運氣!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轍,走上平整官道。

    太陽已在這個長行列的人群中散布着溫暖明光。

    大有近來不常推車,推了兩個鐘頭已經把青布袷襖完全濕透。

    及至走上大道,驟然覺得輕松,兩肩上的&ldquo鋼闆&rdquo似乎也減輕了分量。

    他這時才能夠向四處望望,并且探查他的&ldquo主人&rdquo們的态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見遠遠的山峰在朝日下有片淡藍浮光罩在上面。

    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貯存着一種偉大的力量,向這群互相敵視的人類俯瞰。

    脫葉的疏林向上伸着一無所有的空枝,像要從無礙的大空中拿到什麼,瘦硬的樣子顯露出它們不屈的精神。

    郊野全露出剝去了表皮的胸膛,無邊際的展擴開,像微微喘動它那郁苦的呼吸。

    多少枯蓬,碎葉,在這片雕殘的地衣上掙紮着零落的生命。

    大有沒有詩人的習感,對于這些現象沒有一點凄清感歎的懷想。

    從悶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這清明光景的時候,反覺得有說不出的歡喜!兩膀下驟添了實力,雖然是受他人驅迫,呵斥,他仍然消滅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興緻。

    他看看那些紅眼灰臉的武裝人們,腳步都懶得向上擡的神氣,有點瞧不起。

    他想,如果将這些隻是夠威吓鄉下人的武器扛在他與他的夥伴們身上,要好得多。

    自從夏季祈雨會的血戰以後,他漸漸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換成一種蔑視。

    他們隻知圖快活,裝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們的怯懦。

    現在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從遠方脫逃的大隊的情形,他覺得自己有點驕傲。

     &ldquo他媽的!這些地方真不開眼。

    昨兒我拿了一包碎銀子首飾到一家雜貨店裡,隻換兩頭光洋。

    那個年輕的夥計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沒有錢。

    混帳!管它的,我終竟多問他要了兩包點心。

    &rdquo 車子旁的一個兵同别一個談話,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ldquo怯!老标,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給他媽的兩槍把子,準保會弄出錢來。

    &mdash&mdash你知道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銀子,我們再去要。

    狠心的東西!全不想想我們弄點彩頭也是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好歹這點便宜都不給,難道一包銀子首飾隻值兩塊大洋?&rdquo這個粗聲漢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從前往南海販魚時候曾聽過這樣口音的魚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