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鑰匙孔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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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因為你的發音太準了,他肯定以為你是個會新西班牙語的人。

    我真想教你說西班牙語,你一定能學好。

    我對麥克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學會西班牙語。

    麥克說,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

     他這話說得是多麼好,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

    麥克仿佛讓我看見了回到歡樂的路途,麥克仿佛給了我回到歡樂的勇氣。

    我都快忘了我曾經歡樂過,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撅着屁股東倒西歪地往家裡那壞了彈簧的沙發上爬的時候,那就是我的歡樂,潔白無瑕的。

    暢達明澄的歡樂,什麼曆史也沒有的歡樂,什麼事件也沒有的歡樂。

    直到大黑我們才返回奧斯汀。

    就在那天晚上麥克告訴我他愛我,陳在你聽見了沒有,麥克告訴我他愛我。

     陳在說我聽見了,麥克說他愛你。

    你也愛他嗎?尹小跳說,我想愛他我很想愛他我很想告訴他我愛他,我…… 我……我就是愛他找肯定愛他。

    問題是……問題是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我想聽到你的看法,從前……我的什麼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點兒語無倫次,因為她這番話說得并不真誠。

     這不是她要告訴陳在的“最重要的話”,她卻無論如何沒辦法把話題引到那“最重要的話”上去了。

    她弄不清為什麼她要滔滔不絕地講奧斯汀,為什麼她越愛陳在就越誇麥克。

    這也是一種膽怯吧,虛僞加膽怯。

    她虛僞着膽怯着又說了一遍: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肯定愛他……她覺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來了。

     陳在放慢車速把車停在路邊,他搖下車窗玻璃就像是為了透透新鮮空氣。

    他說小跳,如果你真愛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齡什麼的。

    尹小跳說這就是你的看法?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陳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這麼想的。

    尹小跳忽然變了臉——即使在黑暗中陳在也知道她變了臉、她沉着臉,既惱恨自己,又惱恨陳在。

    她沉着臉說,你再對我說一遍你的看法。

    陳在扭臉望着車窗外的黑暗說,如果你真愛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

    尹小跳逼問他說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嗎?陳在說我是這麼想的。

    尹小跳說你胡說八道,你從來都是對我胡說八道!你心裡不是這麼想的,隻不過你覺得你應該這麼說。

    你是一個虛僞透頂的人,你從來就是一個虛僞透頂的人。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話,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廢話。

    我讨厭你,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計厭你……你、你!現在我該走了再見! 尹小跳一步跨出車來,使勁摔上車門就往黑暗裡走。

    她走得又急又快,說不出是目标堅定還是走投無路,因為目标堅定的人和走投無路的人都可以是她這樣走去的。

    走投無路的人往往更會做出一種走得很急的姿态。

    那麼,她是走投無路了。

    她走投無路地走着,心裡有點兒明白自己這是在欺負陳在,卻又覺得陳在也在欺負她。

    為什麼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為什麼她就是不能聽見她想要聽見的話?為什麼她要錯過當年和陳在的一個那麼好的機會?為什麼她不能讓陳在徹底地明白她!她走投無路地走着,任陳在開車追上來叫她喊她。

    他說你别亂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車上來。

    她就走得更快些,并大聲回應他說你才亂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開着慢車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奧斯汀第6街的深夜,現在她才想明白,當她和麥克手拉着手望着橋下幽暗的科羅拉多河的時候,她的靈魂正渴望着和陳在能有這樣的一個深夜。

    現在她和他有了一個深夜,可這是一個多麼倒黴的亂七八糟的深夜啊。

    她走投無路地走着,内心漆黑一片。

    她有點兒厭惡自己,因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讓她自己給鬧亂了。

    逝去的仿佛已經永遠地逝去,陳在早已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另一個女人,她叫什麼來着?噢,萬美辰。

    萬美辰,萬美辰,多好聽的名字,比尹小跳這個名字好聽得多。

    尹小跳有什麼資格要求陳在對她和麥克的事情表态?陳在有什麼義務一定要對此表态?萬美辰,萬美辰,萬美辰……他是萬美辰的丈夫,他們是十年的夫妻,他卻不是尹小跳的什麼人,從前不是,今後也永遠不會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

    對了,自作多情。

    她被自己這自作多情的結論弄得更加羞憤難當,她必須立刻從陳在身邊和陳在車邊走開,她“忽”地從便道上下來,跑向馬路中間打算截輛出租車。

     她沖遠處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這時陳在從車上下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出租車在他們眼前停住,他們卻幾乎扭打起來。

    尹小跳試圖從陳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開我放開我!陳在卻把她攥得更緊。

    當她拉開出租車門要往車裡鑽時,陳在一把将她抱起來,三步兩步跑到自己車前,拽開車門把尹小跳扔進了後排座。

    然後他開車就跑。

     車子開出了很遠很遠,遠遠地甩掉了那輛等待尹小跳上車的出租車。

    當他們路過一家電影院時,陳在把車拐上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停車熄了火,從車上下來,又從後邊上了車,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後排座位上。

    黑暗中他的呼吸顯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狀的物質打擊在尹小跳的臉上。

    他的臉和她的臉挨得太近了,他給了她一種她就要被他咬着的感覺。

    她往旁邊挪挪身子說你為什麼這麼欺負我?他就在這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

    他呼吸沉重地說我就是要欺負你,我早就該欺負欺負你了……他說着,果斷而又親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似乎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一個局面,又似乎是他們都曾期待過的一個局面。

    相識二十多年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親熱,他們不斷地互相錯過,就好像要拿這故意的錯過來考驗他們這堅貞不渝的情誼。

    現在他們都有點兒忍不住了,當他們終于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對這年深日久的情誼的破壞就開始了。

    他們卻不太在意這已經開始的破壞,僅有情誼是不夠的,他們需要這美妙絕倫的破壞。

    當吻到深醇時刻他們甚至歎息這破壞為什麼會來得這麼晚。

     他們瘋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對方整個兒地吸進自己的心肺。

     41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覺出汽車裡的憋悶。

    這麼狹小的空間配不上他們這無限膨脹的親吻。

    他們這才想起來開車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當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放他進來又把門鎖好之後,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他摟抱着她退她步步後退,直退向小客廳裡那張灰藍色的三人沙發。

    他終于把她逼倒在沙發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她擠壓她。

    他伏在她身上悄聲說着小跳,讓我壓壓你,讓我壓壓你吧…… 他的耳語讓她心蕩神恰,她卻不願意被他退倒在這張沙發上。

    她從來不坐這張沙發,當她被陳在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她仿佛聽見了來自沙發底部的陣陣尖叫。

    那就是尹小荃的聲音吧,她從來都是端坐在這兒的,現在尹小跳和陳在妨礙了她擠壓了她——對了,她尖叫是因為尹小跳和陳在正合夥擠壓着她,為了他們的歡樂和他們的情欲。

    她尖叫着打斷着尹小跳警示着尹小跳,使尹小跳頑強地推開陳在的肩膀說着咱們上床吧咱們上床吧。

     咱們上床吧。

     他聽見了她的邀請,這麼利落而又直白,反而減弱了它本來的色情成分。

    咱們上床吧——就像在過家家,過家家。

     他們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拉着他的手走進卧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們在她的床上坐着說話,他們面對着面,把腿盤起來,他們都有這種盤腿的本領。

    他們膝蓋頂着膝蓋手拉着手,相互凝視着對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剛剛開始,因此他們的眼睛裡沒有情欲,他們的身體也從這一夜的騷動中解脫了出來。

     陳在親着尹小跳的手說,十年前,我打算結婚的時候,也像你今天問我一樣地問過你的,為什麼你告訴我你不愛我? 尹小跳親着陳在的手說,因為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愛我。

     陳在說但是你知道我愛你,從你十二歲的時候我就愛你,那時我十七歲,還不懂什麼是愛,可我就是愛你。

    中午你在單元門口跳皮筋兒時我還偷看過你,後來你摔了跟頭摔散了小辮兒,你狼狽地爬起來跑了。

    我愛你的狼狽,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體面;我愛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把這些抖露在我眼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給我這麼多劈頭蓋臉的信任。

    我和你早就早就認識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裡的一個寶貝,你是我心裡骨頭裡的不動産。

    你是我的親人,你一定是我的親人。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告訴你,好像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總覺得“告訴”的權利是在你手裡,從來都是你操縱着和我的距離。

    今晚的一切我很吃驚,為自己吃驚,也為你吃驚,我想這該不是你一時的沖動吧,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夜裡發生的事情有時候是會顯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沖陳在搖着頭又點着頭,他這積蓄已久的情話讓她百感交集。

    她說我想告訴你陳在,這不是我一時的沖動,我愛你。

    不是在我的十二歲,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歲,在那些年裡我把你看成兄長。

    我一萬遍地想着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愛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

    他把我從夢裡的高空推了下來,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

    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淚和傷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

    如果你不是我最親愛的人,為什麼我會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當時沒有這種分析自己的能力。

    我的靈魂已經愛着你,可這靈魂卻沒有通知我;;後來我終于明白了一切确認了一切,我卻又覺得我不能愛你了。

    我不配。

    在我貌似清高的樣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見過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狽,我不能把一個這麼狼狽的亂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

    我有什麼權利一邊哀歎着方兢的棄我而去,一邊抓住你就愛呢,我有什麼權利這樣輕浮這樣不莊重。

    也許我太想讓你對我印象好一點兒了,我太想讓你覺得我不輕浮我莊重了,當我最愛你的時候我就開始最排斥你。

    你告訴我你要結婚的時候我竭力鎮靜着自己,我現在恨透了當時的我自己:帶着那麼一種誇張的假高興,和那麼——種做作出來的輕松。

    我說你早就該結婚了,萬美辰這個名字多好聽啊……我的心如刀割,卻拼命地想着我。

    是多麼懂事!我是多麼道德!我是多麼不輕浮!我是多麼莊重!就讓我跺在一邊偷偷地愛你疼你吧,就讓我把你的幸福當成我的歡樂…… 陳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說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開陳在的手說,可是萬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陳在說我卻沒有給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說什麼? 陳在說孩子。

     尹小跳說你……不能? 陳在說我不想。

    我不想是因為我總是對模糊的前景有一種模糊的希望,我對我的生活總是不甘心,找不想讓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嗎?雖然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懷孕想得都快瘋了。

    但是我不能。

    我們婚前是有過協議的,隻要能和我結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們不能再這樣坐着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陳在就無法脫身了。

    他從床上下來,洗了個冷水臉,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