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貓照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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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樣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

    可是她為什麼把他吸得這麼緊?他隻是在黑暗中感覺着她的呼吸,熱的,一種寡淡的酸味兒。

    他閉着眼,想起她飽滿的柔軟的嘴唇,他很想親親她的嘴唇,僅此而已。

    他勾着頭尋找她的嘴,她卻拼命沖他别過臉。

    這給了他一個誤會,他想原來這是行不通的,原來她并沒有想和他怎麼樣。

    她把他“吸”得這麼緊不是别的暗示,那隻是……那隻是渴求被保護的一種下意識吧。

    他這麼想着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緒也稍稍平複下來。

    現在他應該做的,是拉着她爬上河堤然後送她回家。

    他松開她站起來,卻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們又滾在一起。

    她急切地,幾乎是帶着哭腔對他說,讓我給你脫了衣服吧我現在就脫我現在…… 他的血湧上腦袋,身體憋脹得難受。

    他不明白這十幾歲的女中學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不能接受親吻,倒願意……倒願意……他眼前出現了她站在修車鋪前的樣子,她當時的樣子和她現在的情态顯得十分對立。

    在她身上,仿佛天真和計謀并存,幼稚和放蕩同在。

    但他實在顧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這雖是被迫卻格外強烈的欲望,他也不想失掉這如同天外飛來的機會。

    他把棉祆脫下來鋪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溫熱的棉襖上…… 戚師傅在半個月之後想辦法給唐菲争取來一張招工表。

     政治審查時她那番身世的謊話自然就露了餡兒。

    戚師傅沒有為此讨厭唐菲,相反他更覺出了她的可憐。

    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騙了他,他對她也有一種愧疚之情。

    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間沒有發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幫她就是單純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沒管住自己。

    對此他談不上後悔,隻是想起來就有點兒難過。

    他想盡辦法幫了她,使她這個根本沒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終于進了鑄造機械廠這著名的國營大廠,遺憾的是工種不好。

    他的能力到此為止了,她隻能到最髒最累的翻砂車間當一名翻砂工。

     翻砂車間的學徒工唐菲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唐醫生買了一副時髦的五指尼龍手套,又請尹小跳和孟由由參觀她們工廠,到她的單身宿舍做客。

    她請她們吃江米條兒,兩斤江米條兒眨眼間就被三個人吃得光光的。

    她财大氣粗地說,沒事兒,呆會兒咱們再去買。

    知道嗎,我有工資,我是個有工資的人!她說着,從衣兜裡掏出一隻藕荷色玻璃絲編結的小錢包。

    她在她們眼前趾高氣揚地晃着小錢包,尹小跳看見她那媚人的眼睛裡含着淚水。

     24 認識巴爾蒂斯是在陳在的書房裡。

    尹小跳發現巴爾蒂斯的畫冊時,她和陳在已經是交情很深的朋友。

    她看得出巴爾蒂斯是陳在喜歡的重要畫家,但陳在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強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薦他喜歡的東西。

    他在言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口氣也往往是謙虛、腼腆的,甚至還有幾分羞澀。

    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現他對所愛對象的持重态度。

     尹小跳發現了巴爾蒂斯的畫冊,翻開畫冊,她立刻被他迷住。

    他描繪的對象其實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條陳舊的商業街,街上幾組來往的行人;客廳裡動着心眼兒打牌的幾個孩子,還有或讀書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滞重的登山者,山頂的風光無限好,他們本來也是來飽覽這好風光的,上得山來卻麻木不仁了,他們是一副副飄搖欲墜、站立不穩的樣子,無人欣賞山景,竟有人倒頭大睡…… 他尤其喜歡描繪少女,他筆下的那些少女,他對她們似乎有嚴格的年齡選擇,那都是些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巴爾蒂斯把她們的肌膚表現得瑩然生輝又柔和得出奇。

    那是一些單純,幹淨,正處在蘇醒狀态的身體,有一點點欲望,一點點幻想,一點點沉靜,一點點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畫家這樣畫畫:他的人物是充滿體積感的,他的背景,沙發,街道,床,桌子……卻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這平面感和體積感的結合,創造出厚牆一樣的畫面。

    在這些貌似平穩的畫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傾斜,或蜷縮,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畫面的不同節律和情緒,那其實也就是畫家的心律。

    那是平穩中的險峻,流暢中的抑制,開放中的封閉,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靜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見的焦慮。

    你安靜而又不安,即使面對在柔軟沙發上入睡的少女,你也會有種莫名的愛憐加驚懼。

    因為巴爾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圍潛藏着陰謀。

    少女周圍的确永遠潛藏着陰謀:茶幾上一隻瘦小的黑貓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開窗簾的一個誅儒吧……你卻又無法歇斯底裡,巴爾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終讓觀衆在畫面上找到了一種貨真價實的平衡——藝術和時代精神之間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種讓人,心悅誠服的陌生。

    巴爾蒂斯運用傳統的具象語言,選取的視象也極盡現實中的普通。

    他并不打算從現實以外選取題材.他“老實”。

     質樸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現實,他的現實似淺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卻處處暗藏機關。

    他大概早就明白藝術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藝術家也永遠不要妄想充當“發明家”。

    在藝術領域裡“發明”其實是一個比較可疑的“癡人說夢”的詞兒。

    羅丹已經說過:“獨創性,就這個字眼兒的肯定意義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詞,而在于巧妙使用舊詞。

    舊詞足以表達一切,舊詞對天才來說已經足夠。

    ”一個藝術家,如果能在傳統中加進一點兒确屬自己的新東西,已是成就斐然!而這樣的感歎,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時代精神和藝術表現巅峰的大家之口。

    他們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緊迫感”推動“步速”的,想要出奇制勝。

     一夜間就載人史冊的“發明家”。

    藝術不是發明,藝術其實是一種本分而又沉着的勞動。

    巴爾蒂斯的謙遜和對技藝的一絲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時代精神和與之相應的完美形式——一種繼承優秀傳統和創新表現,把2O世紀屢遭圍攻,險境叢生的具象藝術推到了新的難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畫面帶給人親切的遙遠和熟撚的陌生就是他對藝術的貢獻。

    尹小跳在巴爾蒂斯那些“簡單”的畫面中窺見了許多不可見的東西,因為它們實在具有一種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閱讀《凱西的梳妝》,這幅畫的靈感來自《呼嘯山莊》。

    畫面上的三個人一看便知是小說中巴爾蒂斯難以忘懷的人物:金發的持鏡裸女凱西讓人不能不想起凱瑟琳;坐在一邊椅子上皮膚黧黑,神情陰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現;而站在凱西身後,正給她梳頭的表情肅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間隔他們的愛和激烈對立情緒的作用,她平衡了畫面,也暫時平衡了這對一生愛恨交加的男女的心。

    這是一個三人構成的簡單畫面,畫家用筆洗練,顔色也極盡樸素、單純,但是你一遍遍讀着,卻逐漸嗅出一種酸楚尖刻,既放縱又收斂的氣息。

    那面向觀衆站立的裸體凱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體咄咄逼人,這身體是畫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緊抿的嘴使她顯得驕傲而又跋扈。

    她似乎已對自己的未來作了決斷,她是不聽人勸的,自以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會旁邊那青年,那深愛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潰的樣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見他那倒黴的樣子。

    她的身體協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對已經翹得起來的小Rx房,那滿不在乎的站相兒……都洋溢着一種虛張聲勢的挑釁。

    可是,這個修長柔美的裸體凱西,她的陰部卻是尚未發育的樣子,她那狹窄單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夥同着那稚弱安靜的陰部對抗着她那跋扈的頭和虛榮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蠻橫又無助,既自信又絕望,既淡漠又熱情,既狡黠又率真。

    她的内心是混亂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體。

    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邊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

    然而她和那陰郁的青年卻無法相互拯救。

    他看着整個兒的通體放光的她,這個他一生的摯愛,看着這個終歸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卻無法奪回。

    他使尹小跳不斷地想起《呼嘯山莊》裡凱瑟琳從林淳家做客回來,希刺克利夫對她自卑而又氣急敗壞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當他們活着就隻剩下對童年之愛的頑固回憶時,也許隻有訣别才能使他們解脫那瘋狂而又可怕的懷舊之心。

    尹小跳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慨歎,一種風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現實:人們為回到無罪的本初和回到歡樂而耗盡了力氣,或将耗盡終生的力氣。

     回到歡樂。

     回到歡樂。

     尹小跳接着讀《貓照鏡》。

    這裡有三幅《貓照鏡》,是同一題材同一場景的不同變體,繪畫年代的跨度從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體少女正倚在床邊,一手持梳、一手持鏡梳頭,當發現蹲在床尾的貓正在看她,就反過鏡子請貓照鏡。

    這時少女的神色和身體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軟的,她請貓照鏡子也還帶有玩笑、戲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頭照鏡,手中還有一本小書。

    當發現床尾的貓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過鏡子給貓照。

    在這幅畫上,少女長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幾分拘謹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條長褲。

    她衣衫整齊地舉着鏡子給縮在床尾的貓照,仿佛在說:想要觀察我嗎?還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從臉相兒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着樣式繁瑣而又保守的褲褂,臉上是一種強忍着的溫怒和蠻橫。

    她把手中的鏡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個兒身子的貓,簡直像在說:“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态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這時她的神情态勢顯然是占了上風的,她已不是那個松弛着裸體輕快地梳頭的少女,她早有準備地已經嚴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緊張,而且想戰鬥。

     人是多麼怕被觀察被窺測啊,尤其不願被暗處的同類窺破。

    當人受到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并時常為此暗自得意的貓的冷眼觀望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不快。

    人是多麼愛照鏡子,誰又曾在鏡子裡見到過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呢。

    所有照着鏡子的人都有先人為主的願望,這願望就是鏡中的自己應該是一張好看的臉。

    因此這樣的觀照即是遮擋。

     觀照即是遮擋。

     當人惱怒地把鏡子伸向貓臉時,人是要看貓的笑話,遮擋自己的不方便的,貓的高壓之下的媚态,貓那伺機反叛的陰險心理無不使人恐懼,因此人必須把鏡子伸向貓。

    窺透他人,讓他人狼狽才是人心深處最本能的願望。

     貓卻沒有鏡子可以伸向人臉,貓就是鏡子。

    它永遠在暗處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無聲息地與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離。

     巴爾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畫對象之間越理越亂的關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發的控制力使尹小跳着迷。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蟋縮在少女床尾的那隻貓,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從裸體的、戲谑着的一直成長到全身武裝的愠怒的少女: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态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 所有的觀照别人都是為了遮擋自己,都是為了遮擋自己。

    我們何時才能細看自己的心呢,幾乎我們每個人都不忍細看自己。

    細看會導緻我們頭昏目眩腳步不穩,可是我們必須與他人相處我們無處可逃,總有他人是我們的鏡子。

    我們越是害怕細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審視他人,以這審視,以審視出的他人的種種破綻來安撫我們自己那無法告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