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前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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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被窩兒的千般好處,喜歡它覆蓋在身上那稍顯重量的溫柔的壓迫感,喜歡被窩兒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溫度,當她因為熱而睡不着覺時,她就用她的腳尋找被窩兒底下那些柔軟褶縫兒裡的陰涼兒。

    她需要蜷縮的時候,被窩兒也會妥帖地簇擁起她的身體,不像那些被床墊壓緊的棉毯毛毯,你簡直不要妄想扯動它,你得服從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體的睡姿——憑什麼呀!尹小跳想。

    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國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單掀得亂七八糟。

    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來襲上心頭的。

    當她打開台燈,腳步不穩地去衛牛間撒尿回來,關掉台燈複又躺在床上時,隻有這時,她才會突然感到一種伸手抓得到的孤獨甚至無聊。

    她開始胡裡胡塗地想一些事兒,而人在半夜醒來想起的事兒大半是不愉快的。

    她是多麼不願意在半夜醒過來啊!當她真正有了陳在之後,她才不再懼怕半夜的蘇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被窩兒裡等來了陳在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親着她,他們說了很長時間。

    當尹小跳挂斷電話時,她發現自己還不想睡覺。

    就在這個晚上,陳在遠離福安的晚上,她特别特别想看一看封存在書櫃多年的那些情書。

    那不是陳在寫給她的,她也早就不再愛戀那給她寫情書的人。

    她此時的欲念談不上是懷舊,或者有幾分查看和檢點的意思,也許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書寫在紙上的字。

    在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筆在紙上寫字了,特别是情書一類。

     2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時間順序編了号。

    她打開第一号,展開一張邊緣已經發黃的白紙:“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的。

    現在我在飛機上給你寫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飛舊金山。

    你約我寫童年自傳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因為是你約。

    ”署名“方兢”,時間是1982年3月。

     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是一張便條。

    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鋪排在十六開白紙上,就顯得稀疏,字們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讀信的人。

    嚴格來講,它也算不上情書,但它當年給尹小跳靈魂的震撼,卻比日後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書要強烈得多。

     寫信人方兢在當年的電影界人紅大紫: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美麗生命》在全國各大影院不厭其煩地上映之後,還連獲了幾個大獎。

    那近一部描寫中年知識分于在過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卻樂觀地存活下來的電影,方兢就在電影中扮演那個被關押在邊疆勞改農場的知識分子。

    他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勞改使他再也無緣和這種樂器見面。

     電影中有個情節: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勞動之後,當他從莜麥田裡直起腰,看見遠方迷人的晚霞時,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

    他以右臂當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動着,就像在按動提琴的柔弦。

    電影在這時有個特寫,即主人公那條瘦骨磷峋、傷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隻已經變形的古怪的手。

    那條模拟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拟着演奏的手讓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這裡都禁不住流下熱淚。

    她堅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樣的經曆。

    這樣的電影情節在今天看來也許稍顯矯情,但在當年,在人心被壓抑了太久的時代,它輕而易舉就能呼喚出觀衆奔湧的淚水。

     尹小跳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她會認識方兢。

    那時她大學畢業不久,通過關系進人福安市兒童出版社當編輯。

    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輕人一樣,她和她的同學、同事熱心地議論《美麗生命》這部電影和方兢本人,閱讀報紙上、雜忐上一切關于方兢的介紹并且争相轉告:他的出身,他的經曆,他的家庭,他的愛好,他正在進行的創作,他帶着影片赴某國參加某個電影分又獲一個什麼獎,甚至他的身高他的體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

    她和他認識是個偶然的機會,她去北京組稿,遇到一個大學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在電影家協會工作,因此消息特别靈通。

    同學告訴尹小跳,電影家協會要給方兢的作品開研讨會,她有辦法帶尹小跳溜進會場。

     研讨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着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裡。

    那會上說了些什麼尹小跳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說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

    他嗓音洪亮,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随便。

    還記得他手握木煙鬥,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煙鬥在半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潇灑。

    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靓女。

    當研讨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而上,舉着本子請方兢簽名。

    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随着人流沖上前。

    尹小跳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着。

    同學隻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

    其實在尹小跳手裡,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

    可她還是摸着本子向後退着,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裡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熱。

    盡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隻會追着名人簽名的傻瓜。

    她後退着,義在心中惋惜着這白白失掉的機會。

    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說:“喂,你!”他說着,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來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簽下了他的大名。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着尹小跳的眼睛說。

     “我更願意說非常感謝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動,并忘乎所以地膽大起來:“不過,您怎麼知道我是想讓您簽名呢?”她也試着直觀他的眼睛。

     “那你想幹什麼?”他不明白。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

    ”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簽名者區分了開來,她懷着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奮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對方說。

     “我看咱們倆得颠倒一下了。

    ”方兢邊說邊從衣兜裡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我簽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電話。

    接着,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說了她的約稿計劃,盡管這計劃是幾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

    她說,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裡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曆已經在社會上産生了很人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問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

    尹小跳一邊飛快地說着,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

    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闆一眼地說下去。

    就這樣,越說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們滔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脫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

    本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人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

    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絕她,是電視台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着他作現場采訪去了。

     那次研讨會後不久,盧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

    她無數遍地讀着信,研究着、玩味着、琢磨着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

    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随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裡,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

    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複複地琢磨着,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裡洋溢。

    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作也将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

    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說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并力争社裡通過,因為方兢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過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号。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于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

    當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

    但她們的确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

    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

    現在,在萬裡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

    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

    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

    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

    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

    在地圖上它隻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隻見過一面,其實我們離得并不遠,僅僅200公裡。

    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

    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戶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

    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

    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确鑿的概念。

    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緻,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經曆,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了解。

    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面包(蓋子也是面包做的),打開之後裡邊盛着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面包其實就是一隻面包做的大碗。

    吃時你得小心地捧着面包碗,咬一口面包喝一口湯。

    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裡。

    當我站在海風裡過瘾地吃着這“面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