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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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聞的,她不願意在教室呆着,更沒有單獨在無人的教室裡呆過。

    今天她走進她的教室,心裡有種暖昧的向往在湧動。

    她喜歡此時此刻這間安靜的教室,隻因為講桌上坐着演員,一排排課桌後面再也沒有别人。

     看見她,他就從講桌上跳了下來,從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講桌上說,來,咱們開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課桌,一手扶住桌沿兒使身體穩定,然後他扳起了她的一條腿。

    他的手握住她的腳踝,把她的腿側舉起來,一點點向上擡着向上擡着。

    這條腿畢竟是沒有練過功的腿,他還沒舉多高她就說不行不行太疼了。

    他于是讓這腿落了下來,而他的手卻不離開她的腳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輕輕地撫摸她的腳踝,他的手勢是小心綿軟的,又是果斷的依依不舍的。

    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過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說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麼合适多麼合适,還有這小小的膝蓋骨。

    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關節,然後那手繼續向上觸到了她的腰,接着那手輕易就鑽進了她的被皮帶束住的内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躺在課桌上的,總之她平躺在了課桌上,她的胸上伏着他那顆黑發濃密的腦袋。

    他伏在她的胸上貪婪地嘬她咬她,這時他那隻從她腳踝升上來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間。

    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樣靈活,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扭動。

    她扭動着以示他就這樣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這樣撥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潤也搗毀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愛上了舞蹈演員,盡管在教室裡他們初次的親熱僅僅發展到此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着和他見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時把她領到家裡去。

    他是個結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連想也不想這些事。

    她就是願意跟他好,願意聽他在耳邊說她是他的小嫩貓,小肉鴿子,小不要臉……甜言蜜語他有的是,他還給她梳頭編辮子。

    他給她編辮子,弄得她心潮澎湃。

    自從母親唐津津死後沒有人給她編過辮子,這是一種伺候,她想不到一個如此俊美的男人會為她獻上這樣的伺候。

    那時他從她身後包抄着她,她坐在他前邊,後腦勺吸吮着他的氣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這麼坐下去,一生一世讓他這樣編着辮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懇請她同意讓她和他們一起生活。

    後來她就懷孕了,她竟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裡有了你的孩子啊,這下你必須娶我了,娶了我吧。

    讓我跟着你走,離開福安離開這所有的污言穢語。

    正因為和他好了,她才變得看重自己的形象,變得忌諱沖她而來的污言穢語了。

    這其實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視他,她願意自己對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說了懷孕的事,把他吓壞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不行,說完了不行他又歎了口氣,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

    他說不行啊,你應該知道你還是個孩子。

    她反問他說我還是個孩子?你把我抱在課桌上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我還是個孩子呢?他就說怨我怨我,誰讓我這麼喜歡你呢,誰讓你這麼招人喜歡呢。

    她淚水漣漣地說那你為什麼還不要我呢?他就開始給她講法律,講婚姻法。

    她腦子裡沒有法,從沒有人鄭重其事地給她講過什麼法律。

    她隻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個連白癡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沒想過殺人,也不欠誰的錢,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麼關系呢。

    現在十六歲的她懷着舞蹈演員的孩子,她還得聽他給她大講特講法。

    照他的說法他們是犯了法的,她感覺到那麼一點兒害怕。

    她說那我怎麼辦呢?演員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這個孩子……打掉。

    她說她不敢,她也不能一個人去醫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說那是不可能的,團裡剛交給他一個重大的任務。

    他給她講起遙遠的四川;四川有個著名的泥塑展覽《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訴大地主劉文彩欺壓農民的,團裡準備把這個泥塑展改編成舞劇,舞劇《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觀摩,回來好進行編導。

    舞劇《收租院》呀,搞好了沒準兒能轟動全國。

    這不是一般的編導這是政治任務,政治任務你懂吧?她不懂什麼政治任務,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劉文彩,收租院,但她對這些不感興趣,隻關心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含糊其詞地說可能要很長時間,十天或者三個月,政治任務是不惜時間的。

    他又車轱辘轉地說了半天劉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覺得唐菲要恨也應該恨這兩樣事,是這兩樣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處,不能陪她去醫院。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這時他從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遞到她眼前說,這表……送給你作個紀念吧,是名牌,上海寶石花。

    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這塊配有不鏽鋼表帶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氣的手腕上顯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個星期天,那天在教室裡,他們的事情就是從他捋下手表走到課桌前開始的。

    她記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姿勢,現在她又看見了這個姿勢,他們的事情怕也要從這次捋下手表就結束吧。

    她看到了結束,雖然她的腦袋有些發木。

    她不記得是怎樣被他輕輕推出家門的,是輕輕的,卻不由分說。

    她隻記得她又一次推開門無望地問他:那我怎麼辦呢?他用身體死死頂住那扇半開的門,在門裡小聲而又小聲地對門外的她說:你們家不就在醫院裡住嗎,你應該去找你舅舅想想辦法。

     唐菲離開歌舞團上街,走到護城河邊坐下。

    那時福安市的護城河還沒有污染,徐緩的河水也不像後來那麼臭。

    雖然橋欄上糊滿了層層疊疊的大字報,大标語,河還是那麼百年不變地淌着。

    從前後菲看電影或小人書,見其中有人遇到想不開的事總是往河邊跑,她覺得很不真實。

    現在,當她自己也在河邊坐下時她才發現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開的事有可能會往河邊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這樣一條河。

    河水是公平沉靜的,河水從來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河水能夠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

    唐菲坐在河邊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她還是想到了那個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貼的小紙條:私生女。

    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讓肚子裡這個生命成為私生女她沒有這個權力,她必須打掉她(他)消滅她(他)。

    她想舞蹈演員的話也許有道理,為什麼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醫生,她的家就住在醫院裡。

     幾點了?她問自己。

    她看看手腕上的“寶石花”男表,知道時間已經不早。

    因為她有了這塊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問自己一聲幾點鐘了。

    她把“寶石花”從手腕上褪下來,用手絹裹好裝進衣兜,即使最悲傷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要把這該死的手表扔進護城河。

    畢竟這手表對她是有吸引力的,一塊寶石花手表,在當年就算對一個大人,也可說是一筆财産了。

    護城河邊的苦思冥想就這麼結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細緻人微又簡單明了,想到最後,她和舞蹈演員的關系幾乎就剩下了兩個動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講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從河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19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進門,就擺出一副很兇的樣子跟唐醫生說話。

    她的兇相兒把她的五官都給扯歪了,她想用這兇相兒來掩蓋心中極度的害怕。

    她搞不準舅舅對她這件事到底會怎麼樣,說不定他會把她趕出家門。

     唐醫生聽了唐菲的話半天也沒吭聲,他隻是用那雙彈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從她臉上身上驗證出她是在胡扯還是說了真話,最後他斷定她說的是真話。

    他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平時和唐菲就沒什麼話說,現在他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有些神經質地握緊兩隻手,把指關節握得青白青白。

     唐菲說舅舅你說話呀。

     唐醫生說你,你讓我說什麼呀你!你,你想過沒想過大人的難處? 唐菲說您呢,您想過沒想過我的難處? 唐醫生說你有什麼難處?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念書,把你從北京接來住在我的家裡我對得起我死去的親姐姐!可是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你還有沒有尊嚴你還有沒有自尊。

     沒有。

    唐菲說。

     你沒有我還有呢,唐醫生說:為了你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人你沒看見嗎?誰願意跟一個帶着外甥女的男人結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說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連累您。

     唐醫生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菲說隻要您幫我做了這個手術,我立刻就離開家,我已經快高中畢業了我能養活自己。

     唐醫生說什麼?你說什麼?讓我給你做手術?我? 唐菲說啊,您不是醫生嗎? 唐醫生說你胡說些什麼呀,這是婦産科的事不是内科,這怎麼可能呢? 唐菲說怎麼不可能。

     唐醫生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會做。

     唐菲說,那我就自己去婦産科吧,我還不去别處,就去你們醫院的婦産科…… 唐醫生立刻打斷唐菲說閉嘴吧你,你以為我會讓你去? 讓你去當衆出醜,出你自己的醜,出我的醜,出咱們家的醜?!現在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唐菲說什麼問題? 唐醫生說:他是誰? 唐菲不說話。

     唐醫生又說,他是誰你必須告訴我。

     唐菲說,我要是不告訴您呢? 唐醫生說我會到你們學校去調查。

     唐菲說好,我告訴您。

    不過您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父親是誰? 唐醫生說為什麼你在這種時候問這個? 唐菲說,你們,您和我媽一直瞞着我這件事,可是我有權力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更有權力知道,到底誰應該對我負責任?不是我父親又是誰呢?告訴我我父親是誰他在哪兒? 唐醫生說,不是告訴過你他死了嗎。

     唐菲說我不信。

    他叫什麼名字怎麼死的死在哪兒,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您卻強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說出來。

     唐菲提到父親,使唐醫生不再追問“他是誰”了,仿佛這是一個交換;他甯肯不知道那個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誰,也不會給外甥女講她的父親。

    可是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問題就是唐菲的手術。

    這是唐醫生既棘手又惱火,既憤懑又無奈的一個事實,他拿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

    他站起來,在他們這兩間不大的平房裡走來走去,他并且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立在牆角的那隻并不豐滿的小書架。

    書架上除了擺着一尊塑料熒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綠光),隻有一些普通内科的臨床參考書,沒有婦産科方面的書籍。

     唐菲說舅舅您到底給我做不做手術? 唐醫生說不,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做,會出危險的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唐菲說我不怕。

     唐醫生冷笑一聲說: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還能做出這種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約是學着某個電影演員的樣子,她說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會僞造病假條…… 唐醫生臉色變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輕拍了一下桌子說什麼病假條你胡扯什麼! 唐菲說您僞造病假條給尹小跳她媽,您還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們醫院革命委員會去告您!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像一頭發瘋的母獸一樣就往門外跑。

    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來了,她心裡十分難過,為自己的卑鄙感到難過,為自己在這樣的時候提到無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難過,雖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親章妩。

     唐醫生攔住唐菲說你在抽風呢你别這麼抽風!他掐住她的胳膊強令她坐下,盡可能維持住一個大人一個長者的尊嚴。

    他說,如果你不這麼抽風我就會想一想手術的事,給我一點兒時間。

     唐醫生的确為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

    他身在醫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為了唐菲的名譽他不能請任何人幫忙,隻有靠他自己,他必須為此曆險。

    他借了一些書,匆忙從書本上熟悉了一下這手術,熟悉了一下手術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偵察好婦産科的一間手術室。

    他決定在夜裡撬門進去,用毯子堵嚴門窗(以免燈光洩露),然後秘密施行手術。

    做這些準備他大約花了一星期時間,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時間越久唐菲的危險就越大。

     他們就這樣做了,為防止唐菲疼得出聲他預先用紗布堵住了她的嘴。

     對人體器官談不上陌生的唐醫生,在醫學院念書時也在附屬醫院外科實習過的唐醫生,對婦産科的這個小手術沒有半點兒把握。

    但當初他竭力拒絕唐菲,并非隻因自己的沒把握。

    假如他就是一名婦科醫生,他也決不樂意為自己的外甥女做這個手術。

    他覺得這有點兒慘無人道,這是生活給他的難堪,這是唐菲給他的嘲弄。

    他想象不到他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可是他必須接受。

    是恐懼使他接受,恐懼也救了他,使他顧不得也來不及猶豫。

    一旦他懷着極度的恐懼站在手術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親非疏,她簡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醫生的命運。

    他也不是在做手術,他是在祈禱命運放他渡過難關。

     一切總算磕磕絆絆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術室裡和她的舅舅抱頭痛哭。

    他們就在這痛哭之中相互宣洩了彼此那難以言說的麻煩和哀傷,彌補了他們那從來就無以交流的情感。

    他們也在這痛哭之中原諒了彼此,血緣那深厚悠遠的魔力親和着他們的肌膚和心。

    他們是親人,無論他們彼此曾經怎樣地相互漠視。

     這是唐醫生不算漫長的生命中惟一的一個手術,一個婦科手術。

    當他在生命行将結束的時候,他站在高高的煙囪上,眼光最後的落點就是人民醫院那間婦科手術室的窗戶。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對不起唐菲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他忽視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絆腳石。

    惟有這件事他是對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醫術,冒着被抓捕、被開除、被判刑的危險,保全過這個孩子最最珍貴的名譽。

     這年春節,白鞋隊長從鄉下回福安過節,在一天深夜和幾個從前的“隊員”跳進人民醫院幾排平房中的一間家屬宿舍,輪奸了内科護士長,那個天天刷廁所、掃走廊的,交待過接頭暗号是“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的女“特務”。

     白鞋隊長本是要跳進唐菲家報複一下唐菲的,他已聽說了她和舞蹈演員的事。

    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臉上劃那麼兩刀以雪恥。

    當他從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時他發現他跳錯了人家。

    他卻沒有放過她,這個老美人,這個舊社會的老美人。

    他還讓他的隊員們輪番上陣,他就把匕首架在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聽他們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氣。

    他想反正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還真不能叫他們這麼幹。

    他一邊聽着他們的喘息,一邊還覺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沒有對不起唐菲。

    唐菲呀你這個小破鞋,他心裡罵着,你得感謝我們身子底下這個老娘們兒,因為有了她你才沒有破了相啊我他媽真想給你兩刀…… 護士長在天亮之後去報案,找到醫院保衛科報案。

    誰理會她呢,被強xx的又不是良家婦女。

    被強xx的是個老女特務,老女特務天生就該被強xx的,不強xx她強xx誰!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從海上來。